小皇帝楚熹最近迷上了西方傳來的“洋畫兒”。
和國内幾千年來積累下來的三綱五常、四書五經不同,西洋人喜歡研究自然科學,而自然科學和“陰謀詭計”、“帝王心術”天生就是八字不合。楚熹雖然年紀尚小,但早早的就顯示出了對自然科學的強烈興趣……
也因而,他最近越來越喜歡沈夜北了。
沈夜北這個人,平時看着總是冷着臉嚴肅吧啦的,可楚熹要是想看洋畫兒、聽洋故事,還就得靠着這位“沈愛卿”。好在,沈大人作為帝國忠心耿耿可鑒日月的帶忠臣,對于皇帝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應的——
哄孩子這種事,不願意做不等于不擅長做。
小孩子心智比成年人更幼稚、更像一張白紙,也更好引導。
雖人性本同獸性,卻反而年齡越小越容易教化。
作為皇帝,楚熹自然是從小就被慣壞了的。雖則曾在四五歲那年被叔父楚慕給廢黜了一次,但對于那時的他,被廢黜也就不過是意味着從太和殿搬到其他偏殿去住而已,也沒什麼太大區别。如今當了皇帝,可年僅八歲的楚熹還是不大能理解臣子們說的那些大道理……
把宮人們當馬騎、鬥蛐蛐兒、看“動畫”,仍舊是他的最愛。
沈夜北不是個愛管閑事的。有幾次看見他把留在宮裡“養老”的太監們當馬騎,他也不說什麼;隻不過有次實在看不過眼了,還是淡淡地插了句嘴:“差不多得了。”
“沒事兒!沈大人不用管奴才!”
誰知被小皇帝又踢又咬又揪耳朵的中年太監先慌了起來:“奴才願意!奴才活着就是為了伺候主子萬歲爺的!”
于是,今天沈夜北拿着西洋曆史插畫來“面聖”時,忽然主動問了楚熹這樣一個問題:“陛下,可知西洋諸國從來都不豢養宦官?”
“為什麼呀?”楚熹眨巴着大眼睛,天真無邪地看向沈夜北:“太監多好玩兒啊!”
沈夜北于是笑眯眯的:“好玩兒?”
楚熹點點頭:“不是嗎?”他進而又道:“那些奴才特别喜歡被朕騎,朕可愛和他們玩兒了呢!”
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。
一個樂得一輩子欺壓奴才,一個願意當一輩子狗奴才。
小到皇宮,大到四海。從古至今,從無例外。
這種時候,現代曆史迷們通常會想起那位名叫“商鞅”的“帶聖人”——
鞅聖千古。樂。
可惜沈夜北并不想翻兩千多年前的故紙堆舊賬。他直接翻開插畫裡法國大革命那一頁,楚熹定睛一看,入眼的竟是斷頭台……
以及,斷頭台下,路易十六滾落的血淋淋的人頭。
“……啊!!!!”
畢竟是小孩子,血腥見得少了,看什麼都大驚小怪。沈夜北不慌不忙地問:“陛下,知道這是哪段曆史麼?”
沈夜北指着插畫上的人頭,楚熹吓得連正眼看都不敢:“不,不知道。可為什麼……為什麼這人被砍頭了呀?他是壞人嗎……”
“不是什麼壞人。他是個愛修鎖的鎖匠,僅此而已。”
“那他……”
“因為他的另一個身份,是法萊西的皇帝。”
楚熹愣住了。
皇帝?隻是因為身份是皇帝,就會被砍頭?
沈夜北莞爾,繼續說了下去:“不止他,他的妻子、皇後瑪麗安托瓦内特,也死在了斷頭台下。”他繼而一本正經且生動形象地描述道:
“這種斷頭台砍頭效率很高。鍘刀瞬間就會切斷脖頸,十分無痛環保。”
……
十分鐘後,聞“聲”趕來的攝政王楚甯,一邊看着把哭鬧不停地小皇帝抱在懷裡哄的太後榮氏,一邊垮着個批臉訓斥:“沈夜北!你平時看着可是個識大體明事理的,怎麼就把皇上給吓哭了!你該當何罪!”
沈夜北低眉順目,并不辯駁。反倒是榮氏替他鳴了聲不平:“攝政王,你話可不能這麼說啊。人家沈大人沒少幫襯咱們,要沒了他,咱家……不是,咱大楚早就被亂黨給篡了!”
楚甯急道:“太後!”
“楚甯!”
榮氏這回也沒給他好臉子。她早就對楚甯的“越俎代庖”不滿了,趁着機會一把邪火兒全發了出來:“你不過是個替皇上監國的王爺,怎麼當着當着還真把自己當真龍天子了?你要真有沈大人這般本事能把亂黨打得不敢冒頭,哀家也就不說你了,可你行嗎?你不行!如今大楚這個家,還就得沈大人來擔!”
沈夜北瞥了氣得紅溫了的楚甯一眼,繼續低眉順眼:“太後,臣惶恐!千萬不能這麼說啊。”
“你他媽——”
楚甯快被他這綠茶的發言給氣死了。他氣極反笑,用手指着沈夜北的鼻子:“你,你……好你個小白臉……不是,你他媽也不小了,你個老B登!”
“老B登”這極具東北方言特色的詞彙一出,太和殿内登時充滿了祥和愉悅、令人發笑的氣息。正在這尴尬到令人腳趾摳出三室一廳的時刻,一個小黃門慌慌張張地從前殿連滾帶爬式沖了進來。
“不好了!娘娘,王爺,好幾個地方……地方督軍,來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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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方督軍上朝,本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。問題就出在,這些地方督軍是“集體”、“同時”、“未提前知會朝廷”的情況下,忽然出現在了圍宮門口。
督軍。這在楚帝國的體制框架下,名義上隻是各省級及以上的軍方統領;可連年戰亂之下,軍、政早就不分,軍方越權幹預地方政/治,也早已是一種不成文的慣例。
大楚帝國自開國以來,沿襲前明舊制,文臣節制武将,因而武官除非皇帝親自召見則不得進京,否則錦衣衛将視其為意圖叛亂有權立刻斬殺、夷其三族。如今這麼多手握實權的武官竟不經宣召同時進京,也難怪把太監們吓成那副樣子。
楚甯來到前殿時,身着新式軍裝、腰佩西洋刀的督軍們正肅立于台階下,一個個表情肅穆得仿佛是來葬禮上吊唁一般。見着小皇帝和攝政王兩位天家貴胄他們什麼反應都沒有,反倒是沈夜北走進來那一瞬間,幾人的眼珠紛紛轉向他那邊,似乎是在等着什麼。
這一瞬間,楚甯就明白了。全明白了。
看着台下這些把皇宮當菜園子逛的亂臣賊子,楚甯也想起了很多事。他想起了他自己還小的時候先皇對朝政的控制是多麼天衣無縫、滴水不漏,想起了隆懿太後統治下無孔不入的帝國情報網,想起了叔父楚慕還在位時噤若寒蟬的“帝國重臣”們……
也就是說,短短不到三年,看似堅不可摧的帝國情報、社會控制體系,徹底廢了。
“陛下!”面對小皇帝,其中一位督軍單膝下跪,行軍禮道:“臣等大逆不道,未奉召即入京,實乃事關我大楚興亡不得已而為之!還請陛下恕罪!”
“……”
楚熹,身為一個八歲的孩子,就算經曆過帝王教育可也終究少不更事。他求助似的看向站在一旁的楚甯,得到後者默許後才壯着膽子道:“愛卿平身,朕赦你無罪!”
待督軍起身,他才稚聲稚氣地繼續問下去:“愛卿此來宮中,究竟是為何事?”
督軍直視着小皇帝的眼睛,細長的黑眼睛裡看不出半點情緒。過了一會兒,他才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,跟在身後的兩列随從才“刷”地抖落開一張白色橫幅——
八個大字。
“恭請遜位,天下共和”。
“好啊。”小皇帝沒說話,楚甯先開了口。向來喜歡大嗓門亂嚷嚷的攝政王殿下,這次居然冷靜得出奇。他沒再看底下那些督軍一眼,而是轉回頭來,直勾勾地瞪着沈夜北,語氣是一種平靜的癫瘋:“是你吧?”
沈夜北也直視着他,并不心虛,也不嚣張,隻是正色道:“殿下此言何意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