濃墨的夜色裡,似察覺不出刀尖步步緊逼的迫懾感,方劃破草葉,方挖出草根,于其裹上的泥腥味刺入鐘旺鼻尖。
泥腥味沒那麼刺鼻,也不如血腥味那般充斥極緻的震迫。可對鐘旺來說,血腥味是常有,她曾滾浴血腥之中,早無旁人那般懼怕意濃。
靴底厚重,精心勾繡的千層底,踩低壓伏的草葉,窸窸窣窣的聲音,與滴落唇角滑進的血鏽味。
整個感官,都被聲音與味道攫取所有控制。鐘旺低垂眼簾,顫動如鴉羽的長睫,去輕掃胸上那幼童褴褛的粗布。
傾訴壞兆的玄鴉高站枝頭,仰脖鳴叫,比那山歌村笛,都要嘔啞嘲哳,實為難聽。
晏城緊握龍紋玉佩,工匠每一處精心雕刻的凸起龍鱗,都磨得他掌心具痛,不似刀割,卻更似淩遲。
甚至,他想立即跑過去,弄出點聲響來,驚擾那些做虐的暴徒,以藏匿于他們心頭的謹慎與膽怯,逼得他們如鼠蛇那般四處逃逸。
可若真這般行動,不就破了先前所有的一切,也毀了所發現的一切。
同時,等待他們去拯救,去發現的虐行也無法由此揭開。
婦孺仍被施虐,老鼠卻藏于陰溝,再無處可尋。
蹲守晏城的侍衛,敏銳察覺晏城情緒的躁動起伏,細小的聲音擾得心神不甯。本就無法平靜的心湖,自為地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。
侍衛垂首,于晏城耳旁輕聲道:“郎君請放心,此等鼠輩主子早已察覺,已布好萬全準備。”
無論是再啟的竹林苑,還是在數不清的銀飾堆積下,滿是淚痕虐症的南疆姑娘,口無遮攔的搬運者,髒言葷語中夾雜的聖教,都足以讓謝知珩警惕不已。
早已察覺?
晏城心神一動,雖有驚訝,但瞬時複于平靜内。
謝知珩的眼線就似無數條黑線,以皇城為中心點,四處輻射,牢牢将京城掌控在手心。
仰起頭,濃墨混着星河的紫暈,朝天去的昏黃燈火,把謝知珩自指尖吐出的傀儡絲,掩蓋得完完全全。
别人都是金絲籠,獨謝知珩卻摘取玄色,鴉黑的濃郁覆蓋整個京城,覆蓋整個北方。
那玄鴉還在鳴叫,竹林苑的絲竹聲都無法替代,一聲比一聲啞,比一聲破爛,連軟綿綿屍身上的粗布,都比之好受點。
“狗娘蛋的,這烏鴉叫得可真難聽,俺家婆娘叫/床都比它好聽!”
郭老六也因這煩躁的鴉叫震怒不已,持刀橫向玄鴉,氣怒超甚他緊繃的筋。他撸起袖子,兩瘦弱的雙腿大岔,走向玄鴉。
他自以為自個神氣無比,與那粗老漢相比,更有迫懾威。
可不想,郭老六識了字後,為讓形象更貼那些文弱書生,特意使自己瘦小,說是與文人常稱贊的竹杆一般。
明裡高贊竹子,暗地裡卻貶踩無比,就個造房子的木頭,哪有什麼甯折不彎。
火烤之後,不還得彎,果然文人就是個紙老虎,一火烤就跟個兔子沒什麼區别。
郭老六想着,他在泥土摸爬打滾多年,旱年爬樹摘鳥蛋多了去,自是不懼這有兩個他腰身粗的大樹。
玄鴉仍在叫,似察覺不到将來的危難。
它能有什麼遭遇?不過是與那些瘦軟的屍身一般,血與皮被剝去,藏于皮下的軟肉與骨髓,都被剝開,融入無盡的災厄中。
“啞—啞——”
玄鴉的聲音本就哀婉,藏于黑夜中,落在無往不前的郭老六耳中,就是那堆屍身再一次的死前哀鳴。
她們跪地求饒的卑微,她們一聲夾着一聲哭哀。
高高在上掌管他人命運的權勢感,讓郭老六湧起的高高在上感,逼他在聖教中走得更高。
逼,郭老六将一切都歸結為這些苦弱女子的逼迫。
若非懼怕陰魂化為惡鬼,郭老六也不會越發信仰聖教,他的虔誠被聖教看在眼裡,越得提拔。
郭老六:“我能落到現在地步,都是你們逼我的!”
那玄鴉不懼怕,猩紅的眸子鎖緊郭老六,與他揮舞老高,割破月輪的長刀。
曾聽他人言,東方的陰曹地府,西方的彎鐮死神,大抵是這般場景吧,玄鴉眸子不曾眨過。
那紅,似塊抹了血的銅鏡,映照郭老六猙獰又醜陋的嘴臉。
郭老六攀上玄鴉栖息的枝頭,邪笑,及他那被欲望侵蝕的堕化面孔,讓黑夜也染上懼怕。
玄鴉似被人息驚擾,它高扇羽翼,要展翅而飛。
“小畜生,往哪跑啊!”郭老六因倦累而氣喘籲籲,啞聲裡充斥散不盡的惡臭黏着。
他似是興奮,在掌控生死中,得到巅峰。
玄鴉是鳥,展翅便可高飛的鳥,它能自主走出那個漆黑恐怯的地牢。
隻瞧它,揮動翅膀,腳爪在郭老六胡亂的抓捕中,在他手背上劃破一道又一道的傷痕。每一道,都疼得郭老六倒吸氣,手不知往哪揮舞,抓向何處。
郭老六氣憤不已:“小畜生,有種别跑啊,有種别飛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