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.南茯苓
我第一次種樹大概是在七歲那年。
那年初春,我父母頂着沙塵暴出門找吃的,然後就再也沒回來過。
我坐在還有着半圈籬笆的院子裡,等了不知是兩天還是三天。
不知是兩天還是三天後,我就被隔壁的林老爹硬拉着拽走了。他說從此之後你就跟我們活吧,怪可憐的。
從那之後,我就住到了隔壁的林家。
林家有林老爹,林媽媽,還有又傻又笨但還挺可愛的林二九,他們算是昉縣的好人家,拿我當一家人一樣,我很愛他們。
昉縣的風沙自我記憶以來就沒停過。每天起來掀開被子,打開門闆,黃褐色的沙子就能出現在你視線從内的任何角落。
一天,一天,一天就這樣過去了。
終于有一天,我厭煩了這推開門沙子能遮半個小腿的日子。
我賭氣,就去問林爹,有沒有辦法讓沙子消失。
那是個晚上,篝火很亮,但擡頭,數丈高的塵埃擋住了所有的星星和月亮。
林爹正叼着沙草坐在火堆邊。他笑笑,又擺擺手,暫時終止了和幾位叔叔的閑聊。
他那天也許喝了酒,也許沒喝,但他的臉很紅,眼睛卻很亮。他開玩笑似的說:
“有啊,種樹嘛,不管是種子啊,樹苗啊…不過…嘿,不過……”
林爹的後半句我也忘了。
我隻知道林爹在縣中當差,去過很多地方,我們村裡沒人比他懂得多,他說的方法肯定有用。
我不知為何突然來了勁,似乎腦子裡隻剩了一個念頭——種樹。
所以那年冬天,我走了十幾裡,到外縣僅存的小林子裡摘了點樹種子,種到了院子外面。
但我等啊等啊,樹種一點兒動靜也沒有。
我知道林爹很忙,不想麻煩林爹,我就去找二九。
二九說,也許他們心情不好,不想長大。
我覺得二九說得有理。怎麼會心情好呢?唱歌吧,我就喜歡唱歌。
所以我就天天晚上給種子唱歌。
剛開始我還拉着二九一起唱,但他唱得太難聽了,我怕他吓到種子, 就不讓他唱了。
之後好長一段時間,我都偷偷拉着二九出來給種子唱歌——我唱,他和種子聽。到後來,我一個眼神,他一個示意,我們就明白,又到了唱歌的時候了。
這似乎已經成了某種習慣,或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。
小孩子呀,一點點的新鮮感就足以讓他們在日日的相同中找到生活的樂趣。
比如唱歌,今天嗓子不舒服,哪個音沒上去被二九笑啦,明天打了個噴嚏糊了自己一袖子啦,後天鄰家小孩子過來看熱鬧了啦……
我甚至有了種奇妙的歡樂。
但一直到開春,樹也沒長出來。
我還想等等,可這件事被林爹知道了。
他看着我,露出種又哭又笑的表情,說,你們這樣是種不出樹的。
那怎麼樣才能種出樹?我不服氣。
他也不回答,隻是一直說,你們這樣是種不出樹的。樹靠天,天沒雨。
我不信,想了半個下午後,就跑去問縣裡的锔匠。他走街串巷大半輩子,一定知道吧?
锔匠聽了我的問題,笑得胡子一抖一抖的,甚至咳嗽了好幾聲,好像見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。
但他笑夠了,還是用一種認真的語氣回答了我的問題。
他說,多簡單呐,環境不行。你們知道橘和枳不?
橘生淮南為橘,淮北則為枳。就是說橘啊,品德高尚,隻想待在南邊兒,不喜歡往别處跑。
後皇嘉樹,橘徕服兮。
受命不遷,生南國兮。
……
他說着說着,突然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叽裡咕噜地唱了出來,邊唱邊叭嗒叭嗒掉眼淚。
唱完了,他就也哭完了,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自顧自的挑着扁擔走了。
我當然不知道什麼是橘,畢竟連甜瓜我們都隻能在過節見到。
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哭,畢竟直到很多年後,我才知道他家在荊南,因為觸怒權貴被流放三千裡,距今已經四十年了。
我隻知道他那時候似乎回答了我的問題。
但這種答案怎麼可能幫助我種樹?
我想,種子種不出來,可能是因為他們太小了,等他們長成樹苗,我再移到院子邊兒應該就行了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