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周子仁被請進屋,外頭的嬉鬧亦漸消散。陳家居室不比莊上學堂華貴,為蔽風雨,頂棚遮蓋得嚴實,白日裡也昏昏如夜。老舊織機擺在窗前,陳家待嫁女兒手執木梭,側首看一眼來人,便接着哐嗒哐嗒踩闆打線。陳阿華洗兩隻新鮮大黃梨款待貴客,東拉西扯小半天,才領周子仁到陳老的病榻前。
内室悶熱,空氣裡盡是腐爛氣味。陳老癱躺不醒,樹皮似的臉熱汗津津,上身裹一床厚厚棉被,褲管卷到腿根,赤着被狼咬傷的那條腿,撕裂的傷口塞滿藥草末,皮肉隐隐發黑。“一條腿怕是瘸了,但下田還是能用的,等傷口長好便是。”陳阿華怕周子仁吓着,忙解釋道,“巫醫來瞧過,說是節氣不好,口子長得慢些,發臭也是有的。隻不知為啥老發着熱。”
周子仁在軍中長大,見得這場面也并不害怕,小心伏到榻前,拿衣袖揾去老人額上汗水,輕聲道:“伯伯燒得好厲害。”他扶着床沿站起來,“子仁現在就回去,請大夫快些來看伯伯。”
“哎喲,這可使不得——”陳阿華搶道,“一點子小傷小痛,可别驚動了将軍。”
“伯伯高燒不退,想是不大好。”周子仁急道,一張小臉滿是關切,“阿華哥哥放心,若是爹爹知道了,也一定會請大夫過來。”他俯身告辭,走到門前才再記起一事,回身向陳阿華道:“阿華哥哥,子仁還有一事相求。那頭幼狼……哥哥能否賣給子仁?”
陳阿華臉一沉,眼觀周子仁面上神色,猜到他的打算。
“你買了那狼崽子,是不是想放回山裡?”
稍作躊躇,周子仁垂頭道:“是。”
哐嗒。窗前織機一停,陳家女兒握梭子一掠,又打上一縱絲線。陳阿華臉色鐵青,口氣生硬道:“我家與那母狼有仇,本是我家的事。就算你是東家的孩子,也沒有插手的道理。”他早聽說東家孩子與衆不同,卻不想是這般懵懂無知,好管閑事。
周子仁低下眉眼:“子仁曉得。可是幼子無辜,還請哥哥再考慮。”
“畜生便是畜生,那有什麼幼子無辜的道理?”陳阿華一擡嗓門,額筋突跳。他再無初時的客氣,大步上前拉開門闆,怒道:“你走罷,大夫也不必請了!我家雖不及你們周府富貴,卻也不是拿幾錠銀子就能收買的!”
周子仁一愣,還要再言,卻被陳阿華一把抓住胳膊。躲在屋頂的李明念鎖眉,眼見陳阿華提周子仁到門外便摔上門,才松開手裡的刀柄。趔趔趄趄站穩,周子仁襟歪領亂,稚臉未有懼色,隻是愕然。少間,他低頭撫平歪斜的衣襟,再朝那緊閉的門闆道:“請阿華哥哥再考慮。”語罷,便這麼站在陳家門前,微微欠身,拱手請托。
噶嗒。支窗的叉杆被抽去,屋側那扇合窗也關上。李明念望向院子,周子仁依然彎腰垂首,一動不動。她便合眼調息,神思外放,将屋裡那對姐弟的争執收進耳中。
“……本不是它咬的,就是放走了又能如何?”
“你懂甚麼!”陳阿華粗聲粗氣道,“這些富貴人家的娃娃就是矯情!什麼幼子無辜,好像小畜生的命比阿爹一條腿還金貴!”他恨恨啐一口,“他扒拉大米用的都是金筷子,那裡曉得我們這些人的苦楚!阿爹沒了腿,要我放過那匹小狼崽子,做夢!”
“他孩子一個,你同他計較什麼。”舊織機還在哐嗒哐嗒響,“也就一張皮子的事,我少件嫁妝罷了。要是得罪了東家,誰都沒好果子吃。”
“我們是平民,又不是那賤籍的奴隸!天子腳下,還怕他欺壓不成?”
二人争來論去,瑣碎無果。李明念凝神吐氣,隻怪那姓穆的腳程太慢,害她聽這麼些聽牆角,滿心厭煩。
天幹物燥,午後風靜秋蟲叫。小半個時辰經過,屋内人聲暫歇,那破舊大門吱呀一聲打開。周子仁擡臉,顯是伫立日下,額頭已蒙一層薄汗。陳阿華杵在門口,紫紅的臉餘怒未消,高喝道:“明日這個時辰,你過來把這小畜生領走罷!”言畢即摔門而去,抖落塵埃紛紛。
周子仁雙目一亮,顧不得屋裡能否聽見,對門冁然相拜道:“深謝哥哥。”
他滿心歡喜,不知草棚頂上有人一聲冷哼,幾不可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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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時夜重,更響笃笃。陽陵城燈火稀輕,鑼鳴聲熄,更夫高唱小心火燭。
巡夜軍士戴月披風,路經昭武将軍府東側,手中火把赤焰翻動。李明念躍高牆而入,正欲到窗前探上一眼,便驚覺主屋門戶大開,房内漆黑一片,靜若無人。她心一提,右手覆上刀柄,未及轉身,已聽父親的聲音響起:“去哪兒了?”
身形微滞,李明念轉過去,但見月薄如紗,李顯裕負手立于廊下,玄青色長衫齊整如舊,顴高颌寬的臉冰冷威嚴,額角刺字沒在檐頂斜投的陰影間。察覺到他看向她沾滿泥點的褲腳,李明念捏了捏拳,移開視線。
“周家田莊。”她答道。
“我說過不得随意進出。”
“我跟着周子仁去的。”
“周小公子一早就回府了。”李顯裕冷冷道。
無從狡辯,李明念索性不再吭聲。
“都城不是纭規鎮,言行必得謹慎。”她聽父親繼續道,“你若闖禍,我不會兜着。”
說得好像他替她兜過事兒似的。李明念低頭聽着,也不應答。斯須擡眼,面前檐廊已空無一人。
父親一貫嚴厲,對她習武之事卻不如母親那般反對,大約見李明念資質尚可,便也聽之任之,隻在她不服管教時會擺出與母親一般的冷臉,淡漠疏遠,好似同她并非血親。這回她不過回來晚些,他便這般冷言冷語,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?李明念不得其解,轉而又耳聞身後有衣物摩擦的沙沙聲,是李景峰踱出門檻,停步廊下。他一直在屋内,她竟半點沒有察覺。
“皇城多權貴,父親擔心你莽撞生事,不好收拾。”李景峰道,“再過些時日便是中鎮族的秋收宴,到時陽陵熱鬧,我帶你出去轉轉。”
想得倒美。李明念置若罔聞,隻問:“阿爹領你出去,是替你物色契主麼?”
“按規矩,我不得透露。”
她不過随口一問,他倒拿起架子了?她冷嗤,無甚稀罕,心道再過三年她也會有,便提步要走。“阿念。”李景峰叫住她,“人界廣闊,五族自有不同風光。爹娘許你出來是想讓你多看看别處,也多一條出路。”
“要真是如此,為何不早放我出來?”李明念語氣冷淡,縱躍至屋檐上,回頭一睨,面上冷漠神情與她母親如出一轍。“你們認定我不配當影衛,也不必說得這麼好聽。”她丢下這句話,未等話音落定,人已消失月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