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您本非南熒族人,何必向往那裡的日子?”
“是啊,當初是為了什麼?本王竟也忘了。”趙世辰自嘲一笑,輕握那半桔子于掌間,“時辰已不早,小姑娘——”
一語未畢,卻教另一道聲音打斷:“小丫頭跑這兒來了,教我一番好找!”
但聽嘩啦一聲刮響,李明念長刀脫鞘,不過一息已提刀護到趙世辰身前。“亮家夥做什麼,連我的聲音都認不出了?”來人甚覺好笑,衣袍一陣翻響,翻出左旁那道高牆,于兩步之外落定。他身輕如雲、笑臉吟吟,見了趙世辰便作揖道:“見過王爺。”
早在第二句話認出周廷晉嗓音,李明念撇嘴收刀,反倒覺得沒趣。趙世辰起身回一常禮。“周将軍來得巧,本王正要把這位小姑娘送回将軍那裡。”他目含笑意,“還得謝過将軍,這一路幸得小姑娘作伴,本王才尋到些趣味。過兩日本王還想請小姑娘上王府做客,不知将軍可否同意?”
“那恐怕不行。”周廷晉笑呵呵道,“王爺不知,這小丫頭是玄盾閣的人,再過兩日便要回纭規鎮了。”
嘴快!李明念暗罵,别開臉去。“哦?”趙世辰看她一眼,仿佛早有預料,面上竟未見愠色,“早聽說閣主來訪都城,沒想竟還帶着年紀這麼小的門人。莫非……這位小姑娘是閣主之女?”
“王爺說笑了,玄盾閣有幾個女兒家家的能習武?閣主曆來都是男子,閣主的女兒自也不必懂武學。”周廷晉毫不臉紅,大手一把推上李明念腦門,教她踉跄幾步,險些跌倒。他笑道:“不過是個底子不錯的丫頭,被帶出來見見世面罷了。”
仔細端量他的臉,趙世辰終究隻得淺笑:“也是。隻是這位小姑娘的脾性,倒令我記起一位故人。”
“臣一路經過德壽宮,聽聞王妃還在等王爺一道面見太後。”仿若沒聽見他自語,周廷晉提醒道,“既然王爺事忙,臣就不打擾了。先告辭。”說罷他即摁住李明念俯首一拜,扭頭便欲帶她離開。
“小姑娘。”趙世辰再度開口,“我與你投緣,卻還不知你的名字。”
這是他第二回未自稱“本王”。李明念轉過頭,隻見牆高宮深,他孑然而立,一手還端握她給的那半邊桔子,眼瞳沉沉,唇角若笑。她擡首去看周廷晉,換得他一張事不關己的臉:“王爺問你呢,看我作甚?”
李明念于是想了想,隻答:“我叫阿念。”
“阿念?”趙世辰低念,且笑道:“好,本王記住了。”
抱拳再行辭禮,周廷晉提溜着李明念大步走開。“你是如何碰上王爺的?”一拐過牆角,周廷晉便惡狠狠問道。他嗓門壓得低,滿面寫着懊恨倆字,好像她給他闖了甚麼彌天大禍,當真不好收拾。“我蹲樹上看熱鬧,那裡知道他就在附近賞花。”李明念回嘴,“你不是說這些官貴都武功高強麼?聽他那吐息聲,我還以為是哪個草包守衛在打盹。”
“下關王算是特例。”周廷晉含糊一句,轉臉又警告她:“這事兒不許告訴你爹,否則他非扒我一層皮不可。”
李明念望向别處,很是有恃無恐。“我性子莽撞,好惹事。”她慢悠悠道,“不定下回挨訓,就把這事兒給抖落出來了。”
“嚯,丫頭這是威脅我!”周廷晉奇道,“想要什麼封口費,直說罷。”
他問得爽快,李明念也答得痛快:“你教我兩套掌法。”
“指點你一二倒是無妨,但我那掌法你是學不得的。”周廷晉并不訝異,隻擡掌一拍她肩膀,難得語重心長,“丫頭适合使刀,還是專心刀法罷。”
拂去他老繭橫生的手,李明念面色不改:“那至少要教我破解你昨晚那套掌法。”
打的原來是這個主意?周廷晉仰天而笑,感慨道:“小丫頭還挺會談條件!”他總算正眼打量她,雖斂容正色,口氣卻不勝快慰,“我既答允指點你,必不會教你空手而歸。你放心就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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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壽宮深居内廷西側,趙世辰踽踽而行,約莫小半時辰方眺見宮門側影。皇城百花争豔,太後獨愛木芙蓉,德壽宮牆頂便有叢叢花枝柔垂,拒霜承露,容姿嬌豔。下關王妃尹甯露着紅裳獨立花間,聞聲回首,眼波微亮。她出身西太族,身形高大,雖已入鄉随俗打扮,卻改不了眉眼深邃、鼻如懸膽的容貌,十年如一日的冶豔。
待丈夫走近,尹甯露垂首屈膝,朝他莊重一拜。迤迤上前,趙世辰扶一把她的前臂:“侍女呢?”
她遲疑一瞬,答道:“我讓她們去尋宇兒了。”
“太後待他總是厭煩,不必叫他過來。”趙世辰腳步未頓,隻牽她步向德壽宮正門,褎如充耳道:“先進去罷。”
朱紅的門扉大張,兩旁宮人躬身退開。有兩鬓花白的嬷嬷現身丹墀,彎腰引路。尹甯露随趙世辰拾級去往中殿,緘默許久,輕輕出聲:“午間孩子的席面上,太子殿下也在。”她頓了頓,垂下眼簾,“我隻是不放心宇兒一個人。”
趙世辰安閑負手,神态如常:“既是孩子的席面,有何不放心的?你太過溺愛他,于他也無益。”她略略皺眉,頭埋得更深,并未言語。直到引路嬷嬷進殿通報,尹甯露才又低聲道:“王爺,宇兒隻有十二歲。”
“十二歲嗎?”他目視殿門,面上淡笑未褪,唇間喃喃自語,“本王十二歲之時,已被廢去根基四年,終日隻得纏綿病榻。”
欲語還休有頃,尹甯露最後隻别過臉,面有不忍。
德壽宮中殿熏香濃烈,尋常人入内亦覺嗆鼻,惟趙世辰面無異色,且随宮人而入,春袗輕筇、滿臉春風。他止步廳堂中央,擡臂微抖袍袖,行大禮笑拜:“兒臣給母後請安。”跟在他身後的尹甯露也行一大禮。
“起來罷。”上坐的太後楊婧绮道,“你這一走又是大半年,看着竟比從前還清瘦些。可是你嶽丈一家苛待你了?”
她如今年過半百,鬓發竟未見斑白,為這秋收盛宴裝扮得錦衣繡襖、珠翠滿頭,飛揚的濃眉下一雙鳳眼彎如新月,半老儀容尚可見舊日風韻。“本是母後做的媒,嶽丈又心胸寬厚,那有苛待兒臣的道理。”趙世辰自是言笑晏晏,“隻是大漠風沙苦,兒臣嬌養慣的,若非想為母後盡點兒孝心,可當真不願再去了。”
楊婧绮聽罷眉歡眼笑。“好了,少給老身貧嘴。”她端坐椅内,左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靠手,“你皇兄事忙,這些年确是多虧有你盡孝,老身也得些樂趣。不過老九啊,什麼時候你跟甯露夫妻倆再給老身添個孫兒,老身和你嶽丈才算真正放心。這事兒你可要放在心上才是。”
夫妻二人齊施一禮。
“兒臣記住了。”
“妾身銘記于心。”
重新直起身,趙世辰自袖袋掏出一隻巴掌大的金漆木盒。一旁嬷嬷埋首接過,打開盒蓋呈予上坐之人。“近兩年兒臣在神封遍訪隐士和神廟,終尋得此丹獻予母後。”他俯首垂拱相告,“煉就此丹的隐士精通陰陽學說,确承元朝大祭司淨池的衣缽。且兒臣觀其形貌,果真目光矍铄、身強體壯,雖年逾百旬,倒比兒臣的身子強健多了。”
捏起盒内丹丸細看一番,楊婧绮面露微笑,随手将它擱回盒子裡。“這麼多年,老身從未薄待于你。如今你有這份孝心,老身欣慰,自然也有你的好處。”她不慌不忙擡一擡手,便教那嬷嬷會意,重又捧了盒子回到趙世辰跟前。“你身子弱,這長生丹照例賞你一半,現下便服了罷。”
趙世辰擡眼,盒中丹藥果然已均勻分作兩半,恰如玄盾閣那小姑娘遞來的桔子,隻可惜用意大不相同。
宮人呈上晾好的茶水。趙世辰欣然受之,拱手謝恩:“兒臣謝母後隆恩。”
以餘光見他服下那半枚丹藥,尹甯露攏眉合眼,始終未敢擡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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歲晏北風寒冽,陽陵霜雪紛紛。
城郊昏鴉既盡,山河綿延,銀裝素裹一片。李明念随父兄于城外告别周家父子,扭頭看過馬上同伴,不見許長榮的身影。玄盾閣一行八人赴京,回程僅餘五人。她攥着缰繩,望南向山路漫漫,料想一路天高地闊,不知風雪會蔓延至何處。
“阿念——”父親的聲音穿透凜凜寒風,喚回李明念思緒。她迎風回首,見李顯裕還同周廷晉站在一起,二人各攜一子,似是小叙已畢,隻待她過去辭别。雪花紛飛迷人眼,周子仁就跟在周廷晉身旁,瘦小身軀裹在天水碧的鬥篷裡,露出一張幹淨稚氣的臉,沉靜的雙目正望向她這邊。李明念牽馬上前,無需父親吩咐即向周廷晉抱拳拜别:“多謝周世伯照顧,日後還請保重。”
對方終于擺出長輩架子,略微颔首,拍了拍她的肩。
“丫頭是個好苗子,往後把性子磨一磨,自有你的出路。”
周子仁也躬身辭别。
“西南路遠,萬望姐姐珍重。”
“保重。”李明念潦草道别,而後頭也不回地牽着馬轉身,随李顯裕、李景峰一道走向同行的門人。父兄陸續翻身上馬,她扶住馬鞍,手勁略有停頓。
耳旁朔風呼嘯,李明念呵出一口熱氣,眯眼看白霧消散如煙,忽然便抛下馬兒,調頭疾步至周子仁跟前,拱手施禮。她頭戴鬥笠、身披寬大蓑衣,如此行禮頗為滑稽,周子仁見了卻隻是微愣,未有發笑。李明念擡起臉來,不躲不閃望進他眼中。“以後我不摘花了。”她語氣莊重,再想一想,又許諾道:“也會少吃肉。”
周子仁一呆,未及反應,已見她回身跑出去,輕易縱躍上馬背,就這麼背着身舉右臂揮了揮。
李景峰并辔候在她馬旁,手中缰繩抛還給她,語有笑意:“熱鬧可是看夠了?”
“算是罷。”李明念扣緊頭上鬥笠,一夾馬肚,向南飛馳而去。
目送他們踏飛雪遠去,周廷晉不由調笑一句:“這丫頭認錯倒快。”他低頭去瞧自家小兒,隻見北風摧人,周子仁望着她離去的方向,蒼白小臉竟綻開笑靥,如遇春風,滿眼欣悅。周廷晉噎了噎,咽下嘴邊戲語,釋懷一笑。
他想,這大抵是入秋以來,小子笑得最高興的一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