劍閣地處山腰西側,除去李雲珠的居所,距離山頂“峰”閣最近。
兄妹二人一前一後慢行,一路無話。經過母親居處倚憑的竹林,隐約可聽見淙淙流水擊青石,窣窣微風弄竹影。從前每回李明念闖禍,李景峰都會領她走這條路去峰閣。她擡頭望他項背,隻見樹影斑駁搖晃,他一襲白衣沒在其間,身影似虛似幻。三歲以前的往事,李明念沒有記憶。她聽聞伯父因未保契主性命而自盡,伯母殉情,遺下年僅三歲的李景峰,最終過繼到父親膝下。那一年她尚在襁褓,李景峰仿佛生來即她的兄長,而她生來便待他格外排斥。
鞋底殘枝嘎吱一斷,李明念緊盯前方背影,不覺眯起眼睛。
半晌,李景峰終于開口:“為何這個時候尋我?”
他語氣平淡,既無責備,也未回頭。李明念跟在後頭,重重踢開腳邊石子,環臂道:“我要你盡全力與我一戰。”腳下步履一滞,李景峰側過身望她,片刻方道:“你初習武時父親已有訓示,無論如何,我們兄妹二人不得短兵相接。”
李明念隻是挑高眉梢:“你怕打不過我?”
“母親若知道了,必然也要罰你。”李景峰置若罔聞。
“你怕打不過我。”她愈發肯定。
“阿念,我明日即将啟程。”他安之若素道,“你我兄妹,本該和平共處。”
“哈,果真是怕打不過我。”李明念斷言,無趣地别過臉,面現悻悻之色,“原以為你有多厲害,不想也是草包一個,沒趣。”
李景峰不再對腔。他靜立原地,唇邊淺笑依舊,好似半點不為所動。
“也罷。”他平靜道,“身為兄長,遠行前教你規矩亦屬尋常。”
此話一出,他身形未動,李明念卻聞咝的一響,有什麼極薄、極快之物旋割而過。她疾速按刀,不過慢了一息,已聽周圍咔嗒聲起,一環翠竹橫斷開來,左歪右倒地滑開。李明念暗暗心驚,不由握緊刀柄。劍修高手無須實劍在手,往往意凝劍氣,化無形為有形,無劍之劍更顯鋒利。适才在劍閣,李景峰也是憑一道劍氣攔下所有弟子。
“以此為圈為界,先出界者輸,如何?”他問。
“正合我意。”她一擺陣勢道。
李景峰輕歎,緩緩抽劍出鞘。“事先說好,阿念。”他放下前臂,微斜手中雪白鋒刃,“今日如是我赢,往後你便不得再言‘草包’二字。”
“啰嗦!”李明念低罵,提刀疾沖而上。眼看要逼至他跟前,她身形忽閃,自左旁抄擊,回身反斬。衣袂飛旋,李景峰扣腕一挂,劍鋒貼她面頰掃過,架刀刃旁走。李明念一驚,猛一擰身側翻,即抛橫刀入左手,複又削向他側腰。右手沉着回劍,李景峰身軀微側,劍锷輕輕一帶,隻聽嘎啦一聲格響,竟輕易将刀鋒撥開。他劍法師承車羽寒,招數自與席韌相近,起劍走式卻不慌不忙,大有四兩撥千斤之勢。李明念不信邪,腕勁一壓,強脫開那如雪的白刃,落地扭足屈膝,反手俯身、一按一提,利刃又朝他下盤抹去。李景峰旋身,衣袖從刀口前掠過,長劍一推一挽,纏刀身一收,刺啦一下将她拖近。李明念忙運勁一定,未料他以指代劍,左手一伸,直點向她眉心。
不足半息。李明念僵在原處,眼見那利氣刹在眼前,再進一寸即沒入她的腦顱。
“可還要繼續?”李景峰泰然道。
李明念回過神,咬緊牙關一退,踏一杆青竹蓄力,腳下一沉一松,拖刀沖他疾飛而去。李景峰合眼,悠悠轉腕提劍,卻是收劍入鞘。她唯恐有詐,倏爾一個旋翻,橫踢翠竹轉向,長刀換至右手,抄進斜後方砍向他肩頭。
風過揚塵,竹響陣陣。刀鋒滞于李景峰肩後,刃口架一把鏽迹斑斑的刀鞘,進不得分毫。李明念手勁未收,隻覺長刀護手微顫,那橫擋在前的刀鞘卻不動如山。青衣女子單手執鞘,瘦長的身影仿佛眨眼間出現,筆直側立于李景峰身後,擡臂穩穩攔下刀刃。她一身竹青色勁裝,長發高束,臉戴玄盾閣影衛黑底金紋的面具,腰别一柄窄長橫刀。單看那漆黑的刀鞘,李明念即可認出她的身份。
父親身邊唯一的女影衛,夏竹音。她也是閣内第一刀客。
強壓刀柄彈退開來,李明念一摸腰側,果然不知何時已教對方抽去刀鞘,卻懵然不覺。
“父親。”前面的李景峰彎腰行禮。李顯裕就站在那圈歪倒的翠竹之外,玄青長衫隐進更深的竹影裡。不必去瞧他的臉,李明念便能想見他的表情。于是未待他開口,她已拄刀一跪:“阿爹。”
一束冰冷目光移向她。
“你入閣那天,我說過什麼?”李顯裕冷漠道。
“不得與李景……”遇上父親的目光,她垂目改口:“不得與阿兄私鬥。”
拂袖轉身,李顯裕不再多看她一眼,兀自往竹林深處去。
“兩個都給我去祠堂罰跪。”他頭也不回道,“不到明日天明,不得起身。”
李景峰未作辯解,俯首認罰:“是。”
嘎嗒一聲輕響,那把生鏽的刀鞘摔到膝前。握刀的手一緊,李明念擡首,再未見夏竹音人影。望向父親漸入竹蔭的後背,她捏緊拳頭。
“既然已經入閣,為何隻我沒有師父?”
腳步一頓,李顯裕側身回首。
“你想說什麼?”
“當年我堂堂正正通過門人選拔,憑什麼不許我正式拜師?”李明念沖口道,“即便我資質不如李景峰,也不該不給我半點機會。”
“許你入閣,已是給了你機會。”父親的語氣絲毫未改,“否則你以為,為何你四處偷師也無人真正傷你?”
“可這樣根本無益我習武!”
“自覺無益,那便是你能力不足。”李顯裕不為所動,“我何曾教過你把責任推給他人?”
那便是她活該了?李明念心底一冷。
“是因為阿娘罷。”
“阿念。”李景峰蹙眉提醒。
“就因為阿娘反對,所以你既不肯親自教我,也不許我拜師——是不是?”李明念卻渾然無畏,直望進父親眼裡,冷冰冰道:“或者連你也認為……我就該像阿娘一樣,成日躲在屋子裡繡花?”
李景峰側過臉:“不得無禮。”
李明念不屈不讓,隻朝父親直視過去,手背青筋凸起。李顯裕不答,如舊伫立竹影間,面龐晦暗不清。“确是我太寬縱你,才教你對父母如此不敬。”許久,她終于聽他道,“你便多罰跪一日,明晚不必送你哥哥了。”
語畢,他漠然回身,徑直離開。
-
峰閣底層便是李氏宗祠。
内室陰冷無風,長明燈靜若光羽。金漆木雕的神龛擺置内牆正中,龛門有髹飾圖畫,镂通雕刻的人像面目各異。曆任閣主皆出自李氏一族,神龛裝飾大多記錄他們的事迹,李明念無數次罰跪于此,閉着眼亦可細數金漆畫上的每一處磨損。夜深人靜,蛙蟲聲息,膝蓋底下蒲團冷硬。她望着龛頂的龜蛇浮雕,半晌,又向身側瞥去。
李景峰跪在她身旁,背脊挺直,雙目靜視前方。罰跪近一天一夜,他雖遭連累,但始終心平氣和,面無怨色。這般能忍,頭殼裡也不知裝的什麼?李明念不解。憶及白天逼至額前的那點劍氣,她沉下臉。
“今日的比試,算我輸。”
李景峰聞言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