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年紀小,而今不敵我也是常事,不必灰心。”
“無需你假惺惺。”李明念拉長臉道,“眼下打不過你,那是我技遜一籌。來日功力提升,我定能勝你。”
原以為他還要假意安慰,未想身畔冷不丁傳來一句低語:
“勝不了的。”
分明是熟悉的喉音,淡漠的口吻卻格外陌生。李明念一愣。
“什麼?”
目視神龛,李景峰對她的反問仿若未聞。“阿念,你當真想成為影衛嗎?”他突然話鋒一轉,“哪怕你不是閣主的女兒?”
她擰緊眉心:“什麼意思?”
“周家小公子你見過了,想必你再如何渴求影衛的身份,也不願碰上他那樣的契主。”李景峰凝望李氏族人的牌位,目光落于生父“李顯群”的名字上,久久未有移動,“可在玄盾閣,絕大多數門人并無選擇。若非你我僥幸有這般出身,那麼成為影衛……究竟是出路,還是絕路?”
“代價是自己選的,如何不算出路?左不過豁出性命,總比坐以待斃要強。”李明念答得果斷,“隻要搏出一線機會,便可保自己和家人後代再不為奴。我既有這種出身,自當不放過任何機遇。”
身側之人垂首輕笑。
“有什麼好笑的?”她不快道。
“無事。”李景峰面上笑意不減,“突然發覺你已近十三歲,也該交個朋友了。我出去這幾年,你可常去鎮上走走。”
倒不把自己當外人。李明念厭煩地看向别處:“輪不到你操心。”
李景峰重又朝神龛望去,神态自若,并不在意。
内室複而寂靜。耳聽燈花輕爆,她忽覺室外有滴水擊葉,滴答聲愈來愈急。
一場春雨淅淅瀝瀝。
東谷再擦出一線光亮時,李明念從蒲團上爬起身,活動一番僵硬的筋骨。她得内功護身,粒米不進兩日自不在話下,隻是困在這四方的祠堂裡,心中憋悶得緊。看一眼旁邊的蒲團,她面色微冷,獨自往西面竹林去。三月的纭規鎮已漸入夏,叢叢竹葉間露出幾片晴天碧色,昨夜李景峰臨行那會兒的微雨無痕無迹。
那圈歪倒的青竹已教人挪走,餘一環斷竹紮根原處,竹心積水盛一管天青。李明念駐足環心,拔刀在手,微斜刀刃。刀身過長,即便她略擡右臂,刀尖也是堪堪點地。她合眼,摒除雜念,腦海中回放與李景峰對戰那日的情形,忽地旋身扣碗,手中刀走劍勢,一挂、一回、一推、一挽,雖盡仿其招式,但纏收那一着的勁力始終不及他。
究竟差在哪裡?李明念毫無頭緒,記起父親那句“能力不足”,更是心煩氣躁。她提刀重來,腦内層層念頭走馬燈般閃過,運招間仍是那套動作,卻漸漸急走猛攻,渾無李景峰神閑從容之态。鋒刃疾挂,刀氣飛劈,竹葉飒地一響,沙沙回音一片。李明念停刀吐氣,正要定神繼續,突感手腕一振,緊接“铮”一聲刺耳的響動,長刀險些脫手。不及驚訝,她本能借勢一翻,推刀橫掃而上,隻瞄見一抹竹青色身影側閃開來,三尺二寸的短刀貼刃身推進,直削向李明念腕間。她腦仁一緊,提臂欲躲,哪料對方轉腕一纏、回肘一帶,竟輕而易舉拖她過去!
黑底金紋的面具疾速拉近,眼前情形與當日何其相似。李明念一駭,不待青衣女子再行出招,雙足發勁猛退,長刀自短刀刃間唰啦抽出。“你——”好容易拉開距離,李明念口中剛擠出一個字,又見夏竹音反手握刀猱進,刀背一掠,自她右臂下方劃過。這一招若非用的刀背,李明念必然血濺當場。自覺此刻渾身破綻,李明念咬咬牙,索性轉守為攻,換手接刀,擡臂一拖。夏竹音不躲,旋身提刀尖一撥,輕巧攔刀斜走。
兩人再拆了數招,李明念緊攻疾進,夏竹音不急不忙,短刀挑、按、架、撩,所行雖非車羽寒一門招式,卻無一不似其變式,靈活百轉、應對自如,較之李景峰的劍法更顯圓活,刀背數度擦李明念命門而過,走勢毫不留情。李明念愈鬥愈心驚,早知對方随時可取自己性命,但這樣難得的近戰機會,她又那裡肯放過?于是不管不顧,一時隻使出渾身解數攻進,直待體力殆盡、愈發跟不上夏竹音的速度,才終于教她挽手奪刀,一腳踹中胸口。
狼狽倒退數步,李明念隻見對方落地輕勝鴻毛,短刀已無聲入鞘。
抛那柄長刀到她腳邊,夏竹音一别臉道:“太差了。”
面具底下的嗓音粗啞陌生,口吻近乎嫌鄙。
一手按胸口緩住呼吸,李明念不去撿刀,隻問她:“你學過車羽寒的劍法?”
“未曾。”
“那為何——”
“因為你太差。”夏竹音答得直截了當,“過眼不過心,便是再看百遍也學不會。”
李明念一噎,心有不快,但也不得不服。她張口欲請對方再指點一二,夏竹音卻先一步背過身,側頭冷冷道:“帶上你的腦子,明日同一時辰再來。”
話音甫落,人便消失無蹤。瞥向腳邊的長刀,李明念眉頭微蹙。
翌日情勢未見好轉。
青竿俯仰,竹葉翩跹,露珠映刀光飛旋。李明念刀刀疾走,招式急攻猛進、角度刁鑽,可任憑她花招百出,夏竹音僅以基礎劍式應對,往往不費吹灰之力,一個動作即破其攻勢。寒光自後方逼近,她回腕提刃,輕松架開李明念的長刀,側臉道:“一味蠻進,你頭殼裡隻有水嗎?”短刀一轉,夏竹音忽然曲肘一頂,刀鋒貼臂刺出。
李明念倒步避退,本欲抽身再進,卻見對方側軀欺上,刃風緊摧而來,絲毫不容喘息之機!忙回刀阻擋,李明念原就落了下風,此刻被動防守,隻教夏竹音越纏越緊,來往間竟方寸漸亂,大有力不從心之勢。那日劍閣席韌初出手時也來勢犀利,卻那裡比得上這般又快又狠,每刀每式都往她命門上招呼?
思及劍閣一戰,李明念心一橫,疾抽刀鞘而出,雙足一定,右手執刀、左手執鞘,行周廷晉所授身法,刀、鞘疊封,格夏竹音短刀一斜,挾刀身猛然回拉。“呵。”夏竹音冷笑,順勢推短刃前逼半步,掉轉刀柄一拔,撞上李明念右腕。這一擊非同小可,李明念腕間劇痛,隻分神一瞬,左手又遭一擊,眼前刀光掠過,刀與鞘皆飛翻脫手。
勝負既定,李明念疼得龇牙咧嘴一蹲,兩手舉也不是、放也不是,隻得埋頭直抽冷氣。
青衣女子仍舉刀原地,面具底下隻響起一個字:“說。”
“說——說什麼?”李明念還咬着牙關。她自小挨打無數,可要論打得狠,誰人能及夏竹音?
“你差在哪,自己說。”夏竹音無動于衷。
回憶方才對戰,李明念屏息強壓疼痛。她細思半夜,其實早有答案。
“不夠快,力量也不夠強。”她答。
“是太慢且太弱。”夏竹音冷酷道,“我要原因,廢話少說。”
“多餘的動作太多。”李明念瞧向腫脹的手腕,“我沒法像用自己的身體一樣用刀。”刀也好,劍也罷,速度和力量的運用總是萬變不離其宗。是她太蠢,偷習一身五花八門的功夫,竟從未細思其中關竅。
見她醒悟,夏竹音利落收刀,語氣無情如常。“周廷晉教你那套身法,本是助你修習刀法。”她道,“棄刀不用,自以為是——此乃最差;待用刀時,所學渾忘——愚不可及;事後複盤,毫不開竅——無藥可救。”喉内一聲冷哼,她扶刀側身,“悟性如此,習什麼武?回去繡花。”
那日她果然也在劍閣。李明念臉一沉,捏緊雙拳以痛制痛,面上再無形色。“其他便罷了,我無話可說。隻最後一句……”她吐一口濁氣,直視青衣女子道:“比我差的都能習武,我又如何不能?”
夏竹音不語,面具硬冷如鐵,似乎并無情緒。
李明念幹瞪良久,見她不屑回應,便起身冷道:“若是阿爹令你來挫我士氣,你自不必白費功夫。”爾後不再多看她一眼,扭頭走向摔落遠處的長刀。
倏,飛石直擊手腕。李明念一痛,當即伸手去抓,腕力運動卻更是徹心徹骨。她蝦起身一跳,硬生生吞痛呼回肚。
“空有一張嘴。”身後夏竹音道,“明日再來。”
明日?李明念忍痛回身,已不見對方身影。她怔愣一會兒,來不及現出喜色,又教雙腕疼得倒抽一口氣,弓緊身子悶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