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末冬又至,卯時天色日漸沉。
竹林青影搖晃,刀風呼嘯,吞沒微弱步響。李明念行走輕捷,躲過斜劈而來的刀背,穩穩落地。方才松一口氣,她又覺委中穴悶痛,雙膝一軟,撲通跪地。“嘶!”她拄刀往身後一摸,掌中是一塊冷冰冰的飛蝗石。夏竹音鬼影般落在她跟前,腰間短刀仿佛從未出鞘。“毫無天賦。”她冷淡道,“回去——”
“不繡花!”李明念搶着道。
對方冷冷一哼,隻說:“明日再來。”便轉身要走。
李明念忙叫:“等等,師父——”
“不準叫我師父。”青衣女子果真停步回頭。
“人前不叫便是。”李明念不甚在意,“這兩日不見阿爹,你可知他上哪兒去了?”轉眼已近年關,往年李顯裕都忙于閣内瑣事,這些天卻一反常态,不見人影。眼看寒冬将盡,李明念連過冬的津貼也沒向他讨着。
“他在忙。”
“從前他也忙。”也不似如今成日沒個蹤影。
夏竹音頓了一頓。
“再過幾日,他要去一趟都城。”
都城又有官貴要買影衛?李明念滿腹狐疑。上一回阿爹親去,還是一年半以前的事。
“那你們何時回來?”
“少說半年。”
“這麼久!”她驚道,“那我——”
“上回你去都城,昭武将軍可有指點過你?”夏竹音打斷她。
“算是罷。”李明念嘟囔,“為何要問這個?”
夏竹音不答,徑自吩咐道:“備上一壺好酒,我替你帶去陽陵。既領過他的恩,你也該祭他一祭。”
“記什麼?”李明念不解。
略一側首,夏竹音默默片息。
“大貞北伐失利,二十萬大軍潰敗東北。”她道,“主帥周廷晉……戰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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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貞十六年元月,步廊縣嚴節未盡,夜風凜冽。
李顯裕登至峰閣頂層,已逾子時。南北兩山相望,立于玄盾閣至高處即眺北山星火稀疏,依稀有人影晃動。花燈節前夕,南熒族人大多上山祭祖。中鎮族征服西南三百餘年,即便以刺字令南熒人世代為奴,也仍舊心存忌憚。南熒部族被敲散驅趕,三百年來盡是家族破碎、骨肉分離之景。如今纭規鎮鄉人間已少有同宗,祭祖自是各自為政,規矩與從前大相徑庭。
山風嗚咽,北山零落的火光忽明忽滅。李顯裕負手遠望,隻覺這年隆冬寒冷異常,絕非吉兆。
頭頂上方一陣窣窣輕響,梁上之人顯是躁動不安,已失耐性。
“下來。”李顯裕頭也不擡道,“躲那裡幹什麼?”
李明念翻下房梁,落定父親身後。
“周世伯的事……當真不是謠言?”
“陽陵那邊已經發喪,他的衣冠在回京路上。”目光越山巒投向東北,李顯裕臉上不見情緒,“大貞此次損失慘重。昭武将軍一死,未來幾年西南也不會安定。”
“那周子仁呢?有他生還的消息嗎?”
“這不是你該管的。”他轉身走過她身旁,“回去睡覺。”
周廷晉出征前便替兒子定下了影衛,又怎會不給那小兒安排退路?李明念追上前,緊跟着李顯裕道:“若他還活着,那幾個影衛定會帶他來玄盾閣。”眼睜睜看他踱下樓梯,她趴到圍欄邊追問:“你可派人去尋了?”
李顯裕說一是一,不多言半個字,直往底層祠堂去。李明念不死心,轉而又翻下挑廊,奔向西面竹林。
雖至夜半,母親房裡那盞孤燭仍未熄滅。内院靜悄悄一片,檐廊下的移門尚且敞開,李雲珠席坐燭前,肩頭披風與絲繡上的青竹同色。近些日子她常常徹夜不眠,以緻白天亦閉門不出,閣中衆人于是鮮有打擾。李明念穿檐廊而入,有意加重腳下步伐,卻未見母親反應。席地跪坐下來,李明念俯身一拜,靜候一旁。
“這麼晚了,來這裡做什麼?”許久,李雲珠總算出聲。
“阿爹明日就要出發去都城。”李明念直起身道,“這回你也一道去麼?”
“周廷晉與你阿爹乃至交,如無他事,我自然要一道去。”
“那我為何不能去?”
“問你阿爹。”李雲珠的語氣與李顯裕如出一轍。
李明念垂首,暗自捏拳。
“周世伯提起過你。”她道,“他與你們相熟,人也不錯。我想同去祭奠。”
院外竹林簌簌,案前燭火晃動。細細刺上竹葉的最後一針,李雲珠方道:“人既已死,祭奠不過寬慰活人,有何意義。你若敬畏鬼神,七歲那年便不必為了習武而殺人。”她未看女兒一眼,口吻冷漠,仿佛事不關己,“這般覺悟,不如趁早放棄。回罷。”
眯眼隐忍少頃,李明念一叩首,握緊腰邊刀柄,起身離去。
花燈佳節夜,山谷間長明燈如星。北山密林常青,南坡頂端有廢棄的墩台高聳,台下圍一片坍塌房屋,馬棚殘餘的栅欄腐蝕破敗。李明念提木碑上山,尋至一塊避風處,心想陽陵的也不過是衣冠冢,墓碑紮哪不一樣?于是她一插木碑入土,抱臂打量碑上的“周廷晉之墓”。五個字歪歪扭扭,雖為她親筆,但也實在難看。
遠處有上山的腳步踢踢踏踏,粗笨無比。摸出從祠堂偷的三支高香,李明念頓了頓,先解下腰間酒壺,以美酒澆地。“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。你教人殺了,我本應替你報仇……可你死于沙場,我倒不知找誰索命。”她口中低語,“怪隻怪你們大貞那皇帝老兒,下回再去陽陵,我替你殺他。”
那慢騰騰的步聲漸近,李明念不以為意,隻倒盡壺中最後一滴酒,吹火折子點燃高香。
“你與這周将軍相識?”一道清脆女聲響起。
李明念蓋緊竹筒,回頭瞧上一眼,隻道:“與你何幹?”
來人嬌俏的臉上現出怒色。她還是少女年紀,着一身粉紅衣裙,胸前一枚精巧的翡翠平安扣,生得模樣可人,白淨的臉上不見刺字。玄盾閣女子屈指可數,與李明念同輩的隻她巫采瓊一個。長老巫重陽老來得女,加之巫采瓊相貌着實可愛,自是千嬌百寵長大,那裡受得了這等委屈?她當即便回嘴:“要不是夫人囑托,我才懶得來尋你。”随即又一昂腦袋,桃心髻上的蝴蝶發飾薄翼微顫,“你若還要壓祟錢,現下便随我回去。”
“祭禮未畢,我走不了。”
“阿爹叫我領你回去,你不走,我也不走。”說罷,巫采瓊氣哼哼蹲下來,抱緊膝蓋瞪她。
“随你。”李明念雙手舉起高香。
行過祭禮,她又跪地叩了三個響頭,才終于下山。
“大晚上在這鬼地方祭奠人家。”巫采瓊慢吞吞跟在後頭,滿口埋怨,“非親非故,莫名其妙。”
“他教過我功夫,于我有恩。”李明念頭也不回道。
“哼,又是些打打殺殺的東西。”兩手提着裙角,巫采瓊噘嘴恨恨道。她踢開腳邊細碎的樹枝,愈想愈委屈:“他于你有恩,幹我何事?連累我吃不上巨勝奴,還要在這山裡頭受凍。你這害人精,醜八怪,兇婆娘……活該沒人喜歡你。”
走在前頭的李明念終于止步。
“瞎嘀咕什麼?吵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