纭規鎮學堂坐落北山腳下,屋舍多為栅居,四壁移門敞開,入秋後山風穿堂,甚是涼爽。
平旦自玄盾閣出發,周子仁橫穿小鎮步行至此,天色尚未擦亮。學舍内空無一人,他背着書匣登上竹梯,隻望講台兩旁燭燈微閃,百餘張書案擺放整齊,坐席已鋪上團團軟墊。門屏額上沒有牌匾,單懸一幅絹本設色的長圖,朱砂磨就的赤色于暗淡燭光中細細閃爍。周子仁走近細看,圖中古城人煙繁盛,放眼一派陌生的繁華景象,衣、食、住、行的風俗皆是罕見。
他瞧得出神,正欲沿圖畫的方向走動,才聽身側有人道:“喜歡這神封古都圖嗎?”
周子仁循聲望去,但見一老者立于身旁,須發花白、布衣黃冠,雖年逾古稀,卻身姿挺拔,豐神淡雅。他出現得悄無聲息,此刻撚須笑看那風俗長圖,竟好似到來已久。一眼即認出此人身份,周子仁忙跪行拜禮:“子仁見過夫子。”
“起來罷。”楊青卓扶他起身,“你入學堂之事,李閣主已與老夫說過。步廊縣雖不隻這一間學堂,但老夫這兒有許多長居縣府的學生,每日醜時初即動身趕來纭規鎮,往返不便,故而不設内外舍。今後你與同窗相處,不論年長年幼,都要和睦友善。”
“是,子仁定謹遵夫子教誨。”周子仁恭敬道。
“你是中鎮族人,而今住在玄盾閣?”
“是。家父與李伯伯是故交,如今子仁雙親已故,李伯伯不忍子仁孤苦無依,遂接子仁到閣中照料。”
“嗯。”楊夫子點頭,又轉向講台上方的圖畫。
“方才你瞧得入神,可是中意這幅神封古都圖?”
“此作畫技精妙,子仁十分欽佩。”周子仁回答,“西太族與中鎮族素來親睦,圖中神封城的風土人情卻似與陽陵大不相同,子仁也甚是好奇。”
“你去過陽陵?”
“是,子仁曾有幸親見都城,但尚未去過神封。”
“此圖依古籍所載還原始帝治下的神封城,與而今大貞的神封确是大相徑庭。”楊夫子道,“你對元朝可有了解?”
“子仁知之甚少。”周子仁誠實道,“隻從前在書中讀到,元、亨、利、貞四朝中,元朝僅曆一代人皇,始帝燕行消失後即被推翻,統治不過二十五年。”
“那你可知這二十五年間,始帝燕行有哪些功績?”
“修官道,築水壩,開六渠,興農耕,推元文……不勝枚舉。”
夫子又問:“凡此種種,你以為何者最重要?”
垂臉細想一陣,周子仁得出答案。
“子仁以為,推元文和修官道最重要。若二者擇其一,推元文當為首要。”
“為何?”
“五族皆通元文,便得溝通之法。既得溝通,農耕、水利也可自異族處習得。”周子仁道,“官道四通八達,亦為同效。但人界廣闊,馬力有盡……人有不達之處,文字卻可跨時空。正如這神封古都圖,畫師未曾親臨元朝國都,仍能得見于古籍記載中。”
楊夫子撚長須一笑。“老夫曾有一學生,他也以為始帝推元文乃第一要舉。”他和藹道,“不過與你不同,他以為推元文、修官道雖溝通五族,卻也誘動幹戈。無溝通之可能,便無比較之高低;無比較之高低,亦無擴張之野心。好比靈墟嶺之于南熒族,地勢的阻隔既可為障礙,也可為壁壘。”
記起北境血流成河的戰場,周子仁心中一痛:“溝通确可助長戰争,但并非幹戈之源。”他低眉強忍,輕輕答道,“子仁以為……人心貪婪,卻也無私。不論文字、道路,皆無善惡之分。或幹或戈,亦不過人心百變。”
緩緩颔首,楊夫子面現慈愛之色:“可惜他如今已不在纭規鎮,否則老夫定讓你二人辯論一番。”他負手望向壁上圖,“子之所見,非吾之所見;子之所想,亦非吾之所想。同一座古都,見者不一,所述便不一;同一本古籍,讀者不一,所想便不一。此圖不過畫師一人之所想,本夠不上古都真貌,況乎其所讀隻一人之所述?他人之見未必即真,但若閉塞視聽、固執己見,必難得窺事物全貌。”
周子仁細細聽來,拱手道:“子仁受教。”
這時廊上一陣人聲響動,兩名少年談笑而入,一見楊青卓便上前行禮,恭敬有加。
“見過夫子。”
“夫子。”
幾個仆從打扮的青年緊随入内,額角刺字顯眼,其中一人還挎着刀。他們遠遠向這邊鞠了一躬,而後垂着腦袋散作兩撥,分别圍聚到兩張書案前,備好筆墨紙硯。“今日還是你二人到得最早。”楊夫子含笑側身,對那兩名少年道:“正好,來見見子仁罷。你們年長他幾歲,今後同窗,務必友善共處。”
“子仁見過二位哥哥。”周子仁應聲作揖。
“印博汶。”黎色衣衫的拱了拱手,蹀躞帶上寶劍擺動。
左旁的少年則是一揖:“敝姓申,名相玉,本貫步廊,家住縣府。”他一身雪青鶴氅,正是十五六歲的年紀,冠上美玉銜翠,烏發雪膚、容貌端秀,擡眼間已将人量看一番,微微笑道:“聽聞玄盾閣來了位小公子,既非門人,又非長老親眷。想必這位弟弟便是了。”
“是。”周子仁答道,“子仁姓周,原籍志室,現今便住在閣中。”
“玄盾閣來的那個竟是你?”印博汶聞言打量他,面露挑剔之色,“我以為是什麼三頭六臂的家夥……你看着年紀挺小,可有六歲?若未滿七歲,是不必來學堂的。”
六歲?周子仁仰頭看看他,再低頭瞧一瞧自己。
“子仁已年滿八歲。”他認真道。
印、申二人無不驚訝,惟楊夫子撫須朗笑,好生愉快。
學堂不設内外舍,但同窗之間自有親疏。周子仁身量小,教夫子安排了講台前居中的書案,歇課時便見學生大多隻與鄰座交談,好似申相玉和印博汶,雖也同周子仁說話,卻對老遠湊過來的郁有旭愛答不理。“再過兩日便入冬了,當真可惜。”郁有旭滿臉堆笑,見插不上話,便與周子仁攀談起來,“你要早一月來,還可多幾天清靜日子。”
“入冬有何說頭嗎?”
印博汶斜過眼來:“夫子沒同你說過?”
“未曾。”
申相玉把玩南紅手串的長指一頓。
“這便怪了,從前每有新人進來,夫子都會特意囑咐。”
“許是看子仁住在玄盾閣,便覺無甚要緊。”郁有旭忙說。
重重擱下手裡的涼茶碗,印博汶面色不善。“玄盾閣門人好歹還有些用處,那些東西哪裡比得上?”他轉面又問周子仁:“步廊縣大把有頭有臉的人家欲請楊夫子為師,這你可知道?”
“子仁略有耳聞。”周子仁道。李顯裕曾與他提及此事,卻是一帶而過,不曾詳說。
印博汶神色稍緩,接着方才的話繼續道:“但楊夫子偏要在纭規鎮辦學堂。這便也罷了,如相玉兄這般求學若渴的,再遠也不辭辛苦,每日都頭一個到,從不躲懶偷閑。雖則如此尊師重道,這學堂裡似我們這樣的學生卻寥寥無幾,你可知是為何?”不等周子仁反應,他已厭惡地一哼,“隻因其餘的都是些粗野賤奴。”
賤籍?周子仁環顧學舍,除去幾位同窗帶來的奴仆縮在角落,未見他人額刺墨紋。
“志室縣位居東北,本是中鎮族的祖地,想來少見南熒族人。”見他面有不解,申相玉溫言解釋,“西南卻是南熒族故裡,如今雖為中鎮族主事,但賤籍奴隸仍占多數。在我們大貞,七歲以上的貴族和平民男子方可入學堂,隻楊夫子的規矩不同,但凡年滿七歲,不論貴族、平民還是奴隸,皆須在他的學堂念書。”
“夫子原還要收女學生,最後卻沒成。”郁有旭接過話頭,擠眉弄眼地笑侃道:“别說正經人家了,便是奴隸也沒得教女娃娃入學堂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