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子仁聽得專注,這會兒回望學舍内小半空着的書案,似有所悟。
“所以……還有許多同窗是子仁未見過的?”
“那些東西算哪門子同窗?”印博汶橫他一眼,“南熒族人天性愚昧懶惰,成日裡隻蒙頭睡大覺,大多二十好幾也未學成,白費了夫子一番好心。”
周子仁卻兀自沉吟,口中隻問:“那這些日子他們為何不來?”
“十月秋收,成年的須得服更役,小的都下了田。”郁有旭搶答,又偷瞄印博汶,有意附和道:“學堂裡也就這段日子沒有臭氣。”
“好了,子仁還小,不必吓唬他。”申相玉淺笑揭過,叮囑周子仁道:“那些南熒人舉止難免粗魯些,你若受了欺負,盡管同我們說。”
從前在軍中見慣南熒族人,周子仁從未覺出他們格外粗魯。莫非鎮上鄉人要不一樣些?
他心中疑惑,讷讷謝道:“多謝相玉哥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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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夫子的學堂午時散課,下午無事,周子仁便愛背上竹簍往山林中去。
李明念晚飯送得早些,在竹屋尋不着他,深入林間一探,才在玄盾閣東面的山腰瞧見他。時過境遷,周子仁身上已不見金貴的月白色衣裳,天青色布衣裹着瘦小身軀,襻膊摟起衣袖,蹲在草叢裡更顯背後的竹簍寬大無比。李明念自後方而來,起初隻能望見他小小的腦袋、細瘦的胳膊,待靠近一看,那背簍近乎空空,僅底部躺着幾把連根拔起的藥草,當真少得可憐。
“這是做什麼?”
周子仁一手執書、一手撚一株膝蓋高的綠植,正歪頭察看。乍一聽她的聲音,他即刻仰起臉,臉上一亮:“明念姐姐。”如今李明念每日往竹屋送食物,卻鮮少現身,他總是難得見她一面。“子仁在查看山中的藥草。”周子仁高興道,剛要邀她看看面前的藥草,就被她抽去了手中書本。
“你散了課就在瞧這些東西?”這書當是阿爹房中的,她自小在閣内長大,也沒翻過兩次。
“嗯。從前隻知西南藥草種類繁多,未想閣中也遍地是寶。”見她撿着圖畫翻閱,他記起那日她在周廷晉墓前的話,“姐姐想看嗎?”
“圖尚可,字便算了。”李明念道。她識字不多,這書中藥草名稱又大多生僻,她哪來的耐性?于是把書遞還給他:“現下天色暗了,山裡蛇蟲多,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好。”周子仁拉一拉竹簍的背帶,起身跟到她身邊。
他個頭小,步子行得慢些,李明念環臂走在一旁,卻并不催促。枝影壓斜陽,落霞溢雲間。周子仁踩片片餘晖前行,心念舒暢,身輕步盈。
“回去以後,子仁還要溫習功課。明念姐姐可願和子仁一起讀書?”
“不讀,一看那些字我便頭疼。”
“那姐姐若是哪日想讀書,請一定來找子仁。子仁想和姐姐一起讀書。”
“再說罷。”她敷衍過去,“這幾日在學堂過得如何?可有人欺負你?”
“同窗們很友善,子仁也很喜歡夫子。”周子仁誠實道,“姐姐這幾日在做什麼?”
“還不就是挨揍。”将護腕往上一拉,李明念露出一截傷痕累累的小臂,“喏。”
隻要夏竹音在閣中,竹林的“切磋”便不會耽擱。她還是以刀背對付李明念,刀氣一日較一日淩厲,已給她腰腹和四肢留下不少傷痕,隻差沒朝她脖子上抹去。李明念右臂上的傷最多,不過新舊不一,細看還能瞧出新傷漸少。她原想憑此炫耀一番,未想周子仁見到竟一吓:“啊,好深的傷口!”他忙不疊放下背簍,取一把細細的藥草塞給她:“姐姐快嚼碎服下——”
李明念呆了呆,見周子仁又費勁地撕下半幅衣襟,才迅速抽回手臂。
“這點小傷,不必包紮。”反正過幾日便好了。
他卻拉過她的手臂,一張小臉格外嚴肅:“不可。”說完又彎腰撿出另一種藥草,送進口中嚼成碎末,小心替她敷上。李明念的小臂還有幾道陳年舊傷,周子仁皺起眉頭,一并抹上草末道:“姐姐手臂上有疤痕,想必也是從前未妥善處置的緣故。”
那草末冰冰涼涼,倒似兒時她一有摔傷,母親便會給她抹的藥膏。
看他包紮手法熟練,李明念瞥一眼竹簍裡的醫書。
“你将來想從醫?”
周子仁點點頭,又搖搖頭。“在北境……看到很多人死去,子仁無能為力。所以子仁常想,若能救治他人,或許便不至時常噩夢。”他垂眼道,“可即便得救他人,也救不了那些已故之人。如此一來,與其說醫人,子仁想的更多是醫己。懷有這般企圖,還可成為大夫嗎?子仁尚且不知。”
“能救人,想救人,救了人——這便是大夫。”李明念道,“何必想那麼多?”
這話說得直率,周子仁聽了不禁一笑:“明念姐姐有時很像爹爹。”
周廷晉?
“哪像了?”
仔細想了想,周子仁一時說不出所以然,隻得從心道:“子仁喜歡爹爹,也喜歡明念姐姐。”話一出口,他稍感害臊,于是替她包紮好傷口、輕輕拉下衣袖,才又道:“好了。傷口結痂前切不可沾水,還需每日上藥。一會兒子仁把藥草……咦,姐姐為何還未服下?”
終于記起手中藥草,李明念囫囵塞進嘴裡,眼看天色漸暗,索性蹲下身。
“上來,我背你。”
她常年活動在山林間,哪怕夜裡奔走也如魚得水,不多時已背他穿過密林,落定空無一人的山梯上。西側林中有燈火閃閃,周子仁從李明念背上下來,隐約望見那是幾名少年經過,腰間皆佩長劍。對方似乎也瞧見了他們,腳步略微一停,卻沒有上前。
“那幾位好像是劍閣的哥哥。”
“不必理會。”李明念一眼未看,起身拍一拍袖管,領周子仁拾級上山。
“你說你常發噩夢,可是還想着北境之事?”
“嗯。想爹爹,還想從前營中的哥哥和伯伯。”周子仁坦言,随她爬一段山梯,口中輕輕喘氣。山風拂面,額角沁出的薄汗頓生涼意。他稍作停步,擦去額上汗珠,忽而笑道:“不過,子仁知道爹爹為何送子仁來閣中。”回頭一望身後風景,周子仁得見山河萬裡,星海遼闊。西南的人煙與山谷、叢林融合一片,天地自然,萬物和鳴。
“北境荒涼,天地冰封……獨自一人時,總聽不見‘生’的聲音。但西南不同。這裡樹木常青,花草繁盛……有鳥語蟲鳴,還有各種各樣的人,處處皆是生機。”他輕聲道,“而且,明念姐姐也在這裡。”
循他目光望去,李明念默然。漂泊近一年的日子,這小兒從未與外人道。她不曾經曆,卻知他驟然喪父,又死裡逃生在外,必然吃了不少苦。
“我記得阿娘說過,我本有個弟弟。”她道,“大約隻遲我一刻出生,可惜沒能活下來。”即便活下來了,脾性也絕不似這小兒。
她提得突兀,周子仁未及安慰,又見李明念看向他。
“你若當真這麼喜歡我,就叫我阿姐。從今往後,我便是你姐姐。”
他愣了一愣,方明白過來。父母在世,她要認他作義弟,本應經高堂首肯。周子仁卻信她。按捺心中歡喜,他伸手拉住她袖擺,展顔一笑:“阿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