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采瓊——采瓊?”
巫采瓊回過神,遠處大鳌山的燈火煌煌熒熒,席韌站在她身旁,沖她無奈一笑:“瞧什麼呢?”
他們剛從鄉居外的望風樓下來,身後主道一路北去,翻山越嶺。巫采瓊回頭一望,還能瞧見望風樓頂那隻迎風微擺的兔子燈。這小樓廢棄已久,登頂的木梯一早腐朽斷裂,故而少有人至。每逢花燈節,總是席韌帶她飛上樓頂,将花燈高高挂起。
“你方才說什麼?”巫采瓊問他。
對上她那雙滟滟明眸,席韌面頰微紅。
“我是說,今年我會求師父替我安排契主。”他話語一頓,“到時若是……你……”
他瞧着她,眼神溫柔小心,又飽含希冀。巫采瓊倏爾紅了臉,目明如炬。
“車長老還未答應,你現下便提這個做什麼!”
她喉音發緊,一聲質問又急又高,實不知是羞是惱。席韌心頭一凜,但見她闆起的臉上藏着一絲恐懼,不禁憐她年紀小,神色又軟下來。“也是。”他于是說,瞥見她蝴蝶發飾的翅膀顫動,便擡手輕按住,“我不會教你等太久。”
分明是緩和的話,巫采瓊聽了卻腳下一跺,扭頭便跑。
“采瓊!”席韌一驚,忙追上前拉住她,“怎麼了?忽然跑——”
瞧清她臉上淚光,他一句話卡在喉中,再開口也急切起來。
“怎麼哭了?你不高興?還是……你……你不願意?”
“不許提!”巫采瓊直跺腳,雖哭得狠,也不願敗下氣勢,“我叫你不許提,你還非要提這個!你存心要氣我!”
“好,好……你不喜歡,我不提便是。莫哭了,好不好?”席韌柔聲安撫,張開雙臂要抱她,又記起她而今已成年,連忙止住。見她仍是淚水漣漣,他胸中酸澀,掏出帕子給她擦臉:“我本意也是先與你定親……你若覺得太早,那就等我脫了賤籍回來再說。”
巫采瓊擦着眼,一把搶過帕子,眼淚又兇又急。她知道席韌很好,車長老器重他,阿爹看好他……他待她也好,照顧她、疼愛她,從不沖她發火。雖然席韌長得不夠漂亮,巫采瓊不喜歡,但她阿爹也不漂亮——大約夫妻之間,有一個漂亮便夠了。可她不願像阿娘。她不願像阿娘一樣遠嫁,也不願像阿娘一樣伺候丈夫。
巫采瓊記得阿娘的模樣:她跪在床榻前,雙手替阿爹脫去鞋襪,低着頭說話。那畫面揮之不去,巫采瓊隻覺陣陣發冷。
夫妻也都是那樣麼?她想問席韌,卻緊咬着牙不開口。若他敢那樣待她,她一定拿阿爹的毒粉殺他。
兩個提燈的醉漢搖搖晃晃經過,聽聞抽泣聲即停下來,舉起花燈探看。
“小姑娘哭什麼呀?可是這賤奴欺負你啦?”
“要不要哥哥們替你教訓他?啊?”
他們一唱一和、滿口酒氣,說罷便笑作一團,踉踉跄跄走近。巫采瓊教這調笑一刺,頓時火上心頭。她一抹眼淚正要反擊,卻被席韌拉住袖管,隻聽他低聲道:“走罷,我們再去花燈集逛一逛。”
那耳尖的醉漢呼喝起來:
“哎唷,賤奴要當街擄走良家女了,還不快去報官!”
巫采瓊忍無可忍,唰一聲拔出席韌腰間的玄鐵劍。
“采瓊!”他出聲呵止,可她不管不顧,手中玄劍一揮,直指面前的輕浮醉漢。
“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!玄盾閣的人,也輪得到你們指指點點!”
她眼下憤慨至極,鉚足了勁怒叱,嬌軟的嗓音卻全無威力。那兩人手無寸鐵,瞧她臉蛋俏麗,竟渾不将她的劍放在眼裡,隻挑着燈哈哈大笑:“哎唷,性子還挺烈!”他們交換一個眼神,笑得愈發猖狂。
“玄、玄盾閣……玄盾閣怎麼啦?玄盾閣的人……還不得守咱們的王法?”耳尖的那個順過氣來,滿口揶揄,“外頭戰亂還沒完呢,玄盾閣門人就能大搖大擺攜兵器上街啦?”
“還是帶着劍欺負漂亮姑娘——”另一個接口。
“走走走,咱們去找軍爺評評理!”
他們前俯後仰、勾肩搭背,裝模作樣要往鎮上去。
巫采瓊氣不過,舉劍便要刺,又教席韌按下了握劍的手。
“他們是平民。”他壓低喉音,蹙眉隐忍,“眼下戈氏之亂未平,不可沖突。”
“他們是平民,我便不是了?”巫采瓊恨道,“我阿爹也是脫了賤籍的,憑什麼教他們欺辱!”
一沉右手将他掙開,她再欲追上前。
“采瓊——”席韌攬住她的肩,“姑且忍一忍。”
三次被他攔下,巫采瓊已是怒不可遏。“忍!你就知道忍!”她氣急敗壞,隻恨不能将他生打一頓,“我若嫁了你,難道也天天忍着不成!”
用力擲開那柄玄鐵劍,她不願再多看他一眼,一甩裙袖跑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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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近寅時,纭規鎮集市上花燈未歇,人聲鼎沸。女孩跑過擠擠攘攘的街道,手裡舉着糖人,紅光滿面。“大哥,二哥!”她鑽進鋪面間的小巷,“我買到了!”
許雙明貓在牆邊,聞聲回過頭來,豎一根食指到唇前。巷子裡藏了四個人,六歲的小弟張祐安蹲擠在他身旁,也學大哥豎起食指,“噓”、“噓”吹氣。“果然還得女娃娃去。”婁家祯則縮回探向街上的腦袋,“要換了我們,那人可打死也不賣。”
張祐齊招一招手,待女孩跑近,便拉她一塊蹲下身。
“怎麼隻買了一個?”
“我不想吃,給祐安吃就夠了。”女孩将糖人遞給小弟,再去拉許雙明的袖管:“大哥,剩下的錢給你。”他正忙着留意街上浮鋪,一隻耳朵聽見他們的話,這會便隻說:“等下你再去買一個,大哥有錢,不必省着。”
女孩張了張口,又咽回嘴邊的話。張祐安這才輕輕吮一下龜蛇糖人的尾巴尖。
“你們要不要給張嬸也留一點?”婁家祯突發奇想。
剛換的門牙咬在糖尾巴上,張祐安僵住,見二哥搖頭:“張嬸要看到了,會問我們錢是哪來的。”
“那便說是别人給的、路上撿的。”
張氏兄妹三個面面相觑。張祐安年紀最小,咬着糖直言:“張嬸說的,不能扯謊。”
婁家祯恨鐵不成鋼:“扯謊都不會,盡教人欺負!”
“好了,小聲些。”許雙明打斷他們,“張嬸便是不問,也舍不得吃。”
說完他重又往街上探看,左手捏一塊石子,朝身側牆上劃了兩道。婁家祯湊到他身邊,一手搭到許雙明肩頭,也望向街角的浮鋪。那鋪主賣的雜貨,除了幹貨蜜餞,車屜上還擺滿木雕或竹編的精巧玩意,其中大半出自許雙明他們幾個少年之手。婁家祯拿胳膊肘碰了碰許雙明:“東西已經給他,錢也拿到了,我們做什麼還非得來這蹲着?”
“說是五文一個,每個分我們一文,你信?”許雙明撥開他,邊細聽那遊商的叫賣聲,“就你那竹編孔雀,能和蜻蜓一個價嗎?都是大家辛苦做的,不能教這奸商诓了。”
“也是。”婁家祯嘀咕,“可我也待不了多久,娭毑還等我回去煮飯的。”
“我守着,你回去就是。”許雙明一拍身旁的二弟,“祐齊,你也先帶秀禾祐安回去,給張嬸幫忙。”
不等張祐齊答應,張秀禾便說:“二哥和祐安回去,我跟大哥一起。”
許雙明轉臉瞧她一眼,想了想道:“也好,省得張嬸疑心。”
恰有牽着孩童的鄉人斂足浮鋪前,那鋪主高聲吆喝起來:
“欸——蜻蜓十五文一個,孔雀二十文喽!”
他喊聲嘹亮,婁家祯聽了一吓,手上勁力差點把許雙明按坐在地,口裡罵道:“他還真敢喊價!”
伸手将婁家祯推開,許雙明見那鋪主賣出一隻竹編蜻蜓,便又往牆上劃拉一道記号。
不過一個時辰,車屜裡的物件販賣一空。鋪主喜氣洋洋,将蜜餞盒子挪到車屜上,抱起腳邊的陶罐。餘光見有人來到鋪前,他忙舀出一大勺蜜餞盛進盒子,一提手喊道:“欸——新鮮的糖金桔喽!”擡起頭一看,卻是許雙明站在車邊。鋪主立馬垮下臉,手中長勺在罐口用力一磕:“來做什麼啊?”
車旁的少年面不改色,他挨近那木車,壓着嗓音道:“竹編的你賣二十文,竹雕的喊價五十。你這一晚得了三吊錢,給我們的隻一百五十文。”“那又如何?”鋪主看也不看他,從另一隻陶罐裡舀一勺糖蘋果,“一早便說好的每個分你們一文,竹編竹雕一個價,你們拿了錢、占了天大便宜,還想抵賴不成?”
“竹編竹雕一個價,那是因為你說每個隻賣得了五文錢。”許雙明低聲說,“你騙我們在先,現下倒打一耙說我們抵賴,到底誰不講理啊?”
鋪主止住動作,眼珠子骨碌一轉,瞄見左右無人,便重重擱下臂彎裡的陶罐。他斜過身子,一把揪住許雙明左耳,将他狠狠一拽。少年耳朵一痛,幸而下盤紮得穩,兩手及時撐到車前,這才沒撲翻那幾個盛滿蜜餞的盒子。“臭小子想訛我一筆是罷?”唾沫星子濺在他臉側,一隻大手連連掴上他的額角:“看看,看看——識得你臉上這字不?啊?這是‘奴’!”
許雙明耳中嗡響,耳根生疼。他撐在車前的雙手攥緊拳頭,額角刺字陣陣發燙。
“賤籍小奴,本就是公家财産!那裡還容得你們做生意?啊?要不是看你們可憐,我連那一百五十文都不必給!”鋪主緊揪他左耳拉扯搖晃,喉間蹦出惡狠狠的低吼,“還想要銀子——銀子!我要報了官,你看你們能得一個子兒不?統統都得下大獄!”
使勁搡開少年的腦袋,鋪主啐他一口:“快滾快滾!跟我算賬,也不看這鎮上誰還肯搭理你們!”
許雙明仄歪兩步,重新站穩。他擡肘一擦耳朵,牙關緊了緊,又松開。“你是遊商,這兩日花燈集一過就走。”雙手再扶上車屜,他湊近道,“行商錢滿五貫,出纭規鎮就得交兩成過稅。哪怕是打點那收稅的官爺,少說也要給一吊茶錢。”
鋪主兇惡的神情一變。少年盯着他,喉音壓得極低:“不報官是一吊錢,報了官一查,光是今晚你便要交三吊。”
“你小子敢——”
“我也不必說出去找麻煩。”許雙明打斷他,“你把我們該得的那半吊給我們,這事就了了。”
喉嚨仿佛教什麼噎住,鋪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,一時隻死死瞪他。少年不躲不閃,眼瞳裡不見膽怯。
少頃,鋪主一咬牙道:“行,算你小子能耐!”
他解下腰間錢袋,數出半吊錢倒在手心,遞到許雙明跟前。少年伸手去拿,那鋪主卻又縮回手,猛地捉住他的手腕,從牙縫裡擠出聲音:“你要敢說出去——”
許雙明抽回胳膊,冷冷說:“說出去對我沒好處。”
他攤開手掌,隻見那鋪主仔細端相他一遍,才将錢币給他。
躲在巷口的張秀禾局促不安,伸長脖子朝他們張望。她屏住呼吸、豎起耳朵,奈何街上喧鬧,許雙明和鋪主的交談聲太小,她什麼也聽不到。直到見大哥接過什麼東西跑回來,她才心頭一松,提氣跟上他的腳步,同他一道奔向對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