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時我才明白,這莽莽青山不過一座巨墳……埋的盡是無根枯骨。”
他凄涼一笑,似已憑窗望見西南無盡的青巒翠海。
“豁出性命,離開此地?呵,錯了……一開始便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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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雷滾滾,雨勢漸急。
李雲珠自繡撐前直起身,屋外檐角正雨淌如柱。長風穿檐廊,撥内牆光影顫動。一幅雙面錦繡河山圖制了大半,還須滾針刺煙雲,不足三月難得繡成。她細看過圖,又從盒中撿出一枚銀針,啟唇道:“何事?”
檐廊教卷雨淋濕大片,李明念已在此長跪兩刻。她聞言起身,交手高揖至額,躬身跪地,向李雲珠行一個大禮。雖淨過滿臉污泥,她手腳傷處卻尚未包紮,一身血污也來不及清洗,起身時隻覺灌進破靴的雨水流盡,腳掌劍傷疼痛鑽心。“車長老已決定給席韌安排契主。”她道,“今日我約戰席韌,勝了他。劍閣刀閣皆有門人見證。”
頓了頓,她俯首。
“我已成年,實力具備。我想當影衛。”
竹林積雨滴滴答答,跽坐幾案旁的女子無動于衷。“如今這世道,買得起影衛的都是些什麼人,你當有數。”她指間穿針引線,“你阿爹給過你機會,之後緣何不允,你自清楚,不必求我。”
李明念捏緊膝頭雙手。
“我與當初不同了。”
“去同你阿爹說。”
“你不點頭,阿爹就不會同意。”
李雲珠不答,長指運兩針相逗,飛針補線,細藏原埂。
待收針回引,她才終于開口。
“八年前我已說過,你若當了影衛,便與我再無幹系。”
李明念咬緊牙根,腳掌傷處隐隐跳痛。“我想靠自己脫去賤籍,也有這個能力。”她說,“我不懂你為何不允。”
雷鳴撼地,李雲珠望軟緞上山河茫茫,腦海中似有遙遠的雷聲轟響。
“我不過想靠自己……”一道女聲回蕩她耳旁,“為什麼……憑什麼?”
那厭憎、不甘的低語出自己口,又仿佛夢幻一場。李雲珠合上眼。那人是如何答的?
“你是女子,原不該走這條路。”她聽見自己冷漠的喉音。
“閣中也出過女影衛,”李明念卻固執道,“她們可以,憑什麼我不行?”
思緒回籠,李雲珠睜眼,看山河間燭影跳動。
“你可知那些女影衛都去了哪裡?”她問。
青衣女子的身影閃現眼前,李明念緘口不言。“不是為護契主而死,便是守着你阿爹這樣的永歲之人,直至油盡燈滅。”母親已冷聲替她答道,“更替姓名,遮擋容貌,掩蓋聲音——他們抛卻自我,從戴上影衛面具那一刻起,命運和生死已再不由己。”
“我不一樣。”李明念争辯,“我比他們強,且阿爹是閣主,他能給李景峰安排個短命的,自然也能替我——”
“這便是你的‘靠自己’麼?”李雲珠冷淡打斷,“仰仗你阿爹庇護,與嫁人脫困有何分别?”
李明念五指掐進掌心。
“至少不必終日困在這屋子裡,與針線相伴。”她道。
李雲珠手中花針一停。她忽而轉向檐廊,目光落在李明念臉龐。
“你想要什麼?”
“什麼?”
“既不願困在屋子裡,那脫去賤籍以後,你想要什麼?”
“自然是……”答語停斷嘴邊,李明念腦中空白一片。她想當影衛,想脫去賤籍,卻從未想過以後要如何。
李雲珠仍冷冷瞧着她,左頰刺字在光影間忽明忽暗。
“如閣中長老那般回來,一輩子困在這玄盾閣?”她反問。
“待我脫去賤籍再想便是。”李明念不甘示弱。
指間花針納進針墊,李雲珠站起身,款步廊前。“除去逆反之欲,你心中空無一物。連想要什麼都不清楚,這條命自也是一文不值。”她拉動移門,口中淡漠道,“若論憑什麼,那便是你不配。”
移門掩上一半,亦掩去廊上風雨。李明念跪坐廊中,肩背一片濕冷。
“你已成年,我會替你張羅議親。”門闆那邊的步聲遠去,“無端生事,不敬長輩,屢教不改。今夜起你去祠堂跪守半月,無事不必再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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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卷銅舌動,垂鈴聲聲擊雨。
峰閣底層,李氏宗祠長明燈不滅,神龛内牌位層層如山疊。李顯裕靜立堂央,眼望李顯群的靈牌,目光長久未動。
多年以前,李顯裕冒雨闖進祠堂,兄長也曾站在此處。“你瘋了。”那日李顯裕急罵他,“你我本在同一籍簿上,待我從軍中歸來,即可脫去賤籍!到時再成婚,你的孩子也不必受墨刑之苦!”
那人轉過身,李顯裕就看着他的臉,如今卻早已記不清他的容貌。
“阿裕,我不願拖累你。”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聲音告訴他,“我是你阿兄,本應照應你,而非成為你的包袱。”
閣頂風雨搖鈴,李顯裕注視靈牌上的姓名。
“你當不了影衛。”他平靜道,“那樣的日子……你受不了。”
“你為我和爹娘忍下來了。”那人溫和的話音卻道,“如今,我也該為我的妻兒一搏。”
李顯裕合眼存神,聽樓外重雲吞雷。
“十五年了。”他說。
風驟雨急,那道話音終于溶散腦海,再無應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