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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殊途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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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珠懸垂屋檐,盛起滿腹月華,滴滴遇風而落。

竹屋移門半敞,周子仁長坐廊前,遠望月升月移,任穿梭崖壁間的寒風卷過袖擺。回到住處近兩個時辰,案幾上殘燭早早燃盡,他手中書冊卻再未翻動。夜深人靜,滑向低谷的山風陣陣長鳴,風中已無金屬異響的蹤迹。出神許久,他低下頭,借月色去瞧書頁。

天氣清,地氣濁,五行流轉,二氣相生。

如是反複,仍隻讀進段首這一句。周子仁輕舒一口濁氣。

“吳伯伯。”他合上書,“阿姐當初也通過了心試嗎?”

柔風撥落檐緣最後幾粒月珠。滴滴答答的響聲過後,梁上人終于開口。

“但凡閣内門人,無一例外,都通過了心試。”

答案雖在意料之中,小兒神色間仍見幾分空白。“從前少見女子從軍,子仁曾問爹爹原因。爹爹說……女子大多比男子心腸更好,不願沾染殺戮,所以少有從軍。”他道,“閣中隻有阿姐一個女門人,可也是這個緣故?”

長風翻湧,梁上并無應答。待樹靜風止,周子仁仰頭上看。

“伯伯不必顧慮,子仁隻想知道實情。”

屋頂陰影一動,吳克元翻落廊下,靜立迂久方踏進内室,與小兒跽坐對席。

“周将軍所言不錯。确有許多女子較男子更心善,但心善未必柔善,這世上從不缺與男子一般抱負的女子。”隔着玄底面具,男子的嗓音低沉沙啞,“然而長久以來,上位者多為男子。于他們而言,女子是異類,所思所想、所作所為皆與他們大相徑庭,這等異類若與男子共同掌權,勢必水火不容。因此較之男子,總有更多規矩拘着女子——不得習武,不得讀書,不争不搶,德言工容。教這些規矩拘着,女子便不至争權奪利,也不至成為上位者的威脅。”

他叙說緩慢,周子仁亦聽得仔細。他記得頭一天去學堂,便聽說不論什麼人家都不會令女孩上學堂。

“就像在纭規鎮之外,學堂不許南熒人讀書,更無處容他們習武。”

吳克元頓了頓。“是。所以究其根本,并非女子都不願從軍,而是規矩不許她們習武從軍。”他道,“官貴人家或者好些,平民女子忙于生計,又有規矩束縛,習武者自然極少。庶籍尚且如此,賤籍女子的境況也可想而知。”

小兒輕輕點頭。“南熒族同窗除去讀書,還得服更役、納田稅,為生計操勞不止。讀書于他們無用,加之精力不足,他們不願學,自是大多難以學成。”他記起同窗對春考的非議,“想來對女子而言,習武、從軍亦如此。”

面具底下的灰眼無聲輕合。無盡黑暗中,吳克元卻記得午後刺眼的日光,還有一張汗津津的臉。

“阿兄,我還要長多高才能習武?”那脆生生的童音問他。

睜眼望向面前小兒,吳克元不去回憶那張臉是何眉目,又是何神情。“公奴疲于生計,私奴身家性命盡捏在家主手裡。”他繼而道,“大貞治下,南熒人出生即黥,隻要帶着刺印,不論走到哪都教人盤問,任人踐踏宰割。即便一輩子安分守己,也如印家那些私奴,随時可淪為家主宣洩玩樂的物件。而賤籍女子……”嘴唇張合,觸及面具冰冷的底面。吳克元試圖說下去,字音卻堵在喉間,冷硬如尖石。

一雙小手覆上右拳。

“子仁已明白。”周子仁輕聲道。

那幼小掌心還留有粗糙肉疤,吳克元不經意感知,攥緊的拳微微松開。“賤民觸犯刑律,較平民、官貴總是重處。而旁人傷殺賤民僅以毀損财物論,強迫賤籍女子更是無罪無責。若殘殺的是自家私奴,則不論作奸犯科,大可随心所欲。”他找回聲音,“公奴也好,私奴也罷……拼了命闖到這門人選拔場上的,不論男女,大多已身處絕境,走投無路。”

吳克元偏首,自面具窄小的孔洞眺一星冷月。

“進,是踩着旁人的屍首往上爬,博一條生路;退,隻有深淵萬丈,死路一條。”他道,“在那般境地,心試問的已非本心,而是本能。”

周子仁望向膝前書冊。好苦,他想。進也是苦,退也是苦。

“所以……閣中少有女門人,并非心試之故。”他已然明白,“女子難得習武,賤籍女子更是如此。若無武力……即便身陷絕境,女子也不得來到玄盾閣,博這條最後的生路。”

“便是成了門人,這條路也未必是生路。”吳克元低啞的喉音道,“門人成年即可當影衛,但成年門人何時能成影衛、與何人立契,全憑分閣長老和閣主安排。于是有入閣三五年即成影衛的,也有在閣内蹉跎十數年的;有當上影衛後三五年即功成的,也有厮殺數十年,熬到身死仍未脫籍的。”

察覺那雙小手一顫,吳克元話音略頓。

“這世道原無公平,閣内閣外……不過多一道高牆罷了。”他說。

對面小兒卻慢慢收回手,不覺垂下眼簾。

“是子仁牽累伯伯。”

吳克元搖頭。“入閣十年,我曆經三次門人選拔。除去李明念,未見女子成為門人,亦未曾聽聞女影衛脫去賤籍。”他沉聲繼續,“我說過,李明念性子雖犟,卻難得頑強。隻因世人規訓女子,不論受命順從或去争去搶,都不過殊途同歸。她選的路更難,更險,更惹人非議……但最起碼,她問出了一句‘憑什麼’。”

透過孔洞邊緣半亮的光圈,他凝視面前小兒。

“你喜愛她,總以為她很好,如今得知心試一事,心中或有動搖。我說這些……多少似替她開脫,但也确非虛言。”

“子仁明白。”周子仁低聲道,“困擾子仁的确是心試一事,隻是……子仁不曾以為那是阿姐之過。”

他仰頭去尋蟾光,但見烏雲如絲,皎月彎缺。

“逃出北境後,子仁常常想到那個北辰族人。”小兒輕語,“扔給我食物的時候,他是否知道我是爹爹的孩兒。見我長着中鎮人的臉,他為何會放我走。那口砍向獵犬的刀,是不是也曾砍向營中的伯伯哥哥,沾過爹爹的血。我不停想,不停想……有時便一整晚也睡不着。”

西南與北境相距萬裡,夢中嘶喊卻仿佛近在耳旁。周子仁仰望明月,眼見月色清明,耳聞風雪呼嘯。

“爹爹領兵入侵北境,殺死了許多北辰人。北辰族死守、反擊,殺盡了那些疼愛我的伯伯和哥哥……而那個北辰族人救了我的命,也或許親手殺掉了爹爹。子仁似乎不能恨,又似乎應當恨;似乎該感恩,又似乎不得感恩。我想了好久……像困在一個環中,來來回回,一圈又一圈,找不到答案。”

雙手在膝頭攤開,周子仁低下目光,落向手心那兩道深色肉疤。

“聽過阿姐那番話……子仁又記起這個環。”他緩緩道,“或許……子仁也好,阿姐也好……北辰族人也好,營中軍士的親眷也好……與阿姐殺死的那位罪客一樣,我們都在這個環裡,一個踩一個,一個追一個……循回往複,難得脫身。”

周子仁收攏十指,兩手捏作幼小的拳,再松開。指印淡褪,疤痕仍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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