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論如何選,大家都難逃苦痛。”他道。
風聲不息,内室一陣默然。“影衛雖護主,卻大多渴望契主喪命。或因恨,或為盡早脫籍,又或者……那人原就該死。”良久,吳克元再度開口,“子仁,你心地良善,與我立契原非你所願。我恨過周将軍,恨過你,如今卻願你平安一世,無災無難。”
他擡手,輕拍小兒發頂。
“我本無門路,契主即便非你,也會有旁人。比起旁人,我慶幸是你。”
可他本不該遭遇這些,周子仁想。誰都不該生來教人紋上印記,不得不依旁人所願去活。
他俯下身,前額輕貼吳克元的前膝,如幼時伏在父親膝頭。
“多謝伯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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嘩啦。
“不中用的東西。”
黑暗沉沉,茶盞碎裂聲模糊,低冷的怒斥似響自無底深淵。
楊婧绮支起眼皮,入眼是拔步床描金漆的花闆,帷幔外透進一片昏暗燭光。德壽宮春夜冷寂,宮人輕步匆匆,中殿有瓷片劃擦地磚的響動。伸手抓住床頭簾帶,楊婧绮借力起身,卻如大半身子沉在水中,費勁氣力也隻堪堪擡起上身。“禦醫不中用,陛下何必動氣。”兩手攥緊簾帶,她吐着濁氣道,“折損了身子倒不值當。”
外間聲響稍歇。不過數息,帷幔教人掀開,花圍間投下攢海棠的燭影。
“母後醒了。”趙世方大步踏進簾内,見她正吃力,便蹬上腳踏将她扶靠床頭,“身子可還疲乏?”
“在這宮牆裡拘了大半輩子,哪有不乏的時候?”楊婧绮閉眼順氣,“陛下摸操心了,老身多歇息就是。”
宮人已拉起帷幔。燭光入内,映得案上瓷瓶中的春桃花枝嬌豔,卻遠不比榻上美人。宮人送上參湯,悄悄瞥上一眼,隻見起個身的工夫,太後人已似從水裡撈出,臉上卻唇紅頰豔、嬌麗無比,着實怪異。“母後連月倦怠,氣色卻依舊好。想是問題出在内裡,若不查個究竟,兒子總歸不放心。”趙世方接過湯碗,“要瞧内傷,單憑醫術不夠,還得根基深厚。有這醫術和根基,又忠君可信的……”他有意一頓,“不若兒子把那位從西南請回來,便說母後抱恙——”
“不必了。他自甘堕落,為那些賤奴便棄我們母子于不顧,如今又那裡肯回來。”楊婧绮面現厭煩,氣息仍舊黏重,“老身不過微恙,陛下若放心不下,朝政之餘常來探望便是。”她蹙眉推開那參湯,沖候在一旁的嬷嬷擡手,“去取那半粒丹丸來。”
嬷嬷低頭應下,徑去取藥。
碗内參湯一口未動,趙世方隻瞧上一眼,并未動怒。“這是怪兒子不上心哪。”他道,“也罷,母後不願見叔外祖,兒子便再尋名醫。”他将湯碗擱回托盤,又見那老婦去而複返,呈上一隻金漆木盒。
“九弟進獻的丹藥,母後倒一直服用。”
纖指撚起盒中那半枚丹丸,楊婧绮渾濁的雙眼滿是疲累。
“老身回回都令他服下一半,自不會出什麼差錯。”
趙世方聞言一笑。“母後未免也太謹慎了些。九弟自小養在您膝下,有何理由要害您呀?”他一瞥她手中丹丸,“倒是從前父皇常說,是藥三分毒,再好的丹丸都不如勤修内功。且母後每回隻服用一半,也不知對身子有否傷損。”
宮人再奉上一盞熱茶,倚靠床頭的楊婧绮卻遲遲未接。她将那丹丸撚搓指間,隻眯眼望着案上花枝,欲脫出混沌神思。“若有你父皇的根基,老身又何苦費神去搜羅這些。”她口氣虛累,竭力凝神靜氣,眼中漸現出一線清明。
燭光微動,外間又有宮人入内。
“陛下,娘娘。”來人伏地而報,“下關王聽聞娘娘抱恙,現已到德壽宮外了。”
楊婧绮長指一停,手中丹藥已見變形。
“趕早不如碰巧,”她聽床畔趙世方笑道,“傳他進來罷。”
“慢着。”楊婧绮叫住那傳話的宮人。帷帳外人影躬身候在原地,趙世方側過眼來。她撐起乏力發汗的身軀,手裡丹藥緩送出去,對那呈來木盒的嬷嬷道:“你親自将這丹藥送過去,就說老身要同皇帝叙話,今日不得空見他。九王爺孝心至誠,老身甚是歡喜,特賜他靈丹延年益壽。”
嬷嬷接下丹丸,瞟了眼不置可否的帝王,垂首領命而去。
趙世方揮退宮人。
“母後這是何意?”
“老九幼時莽直,根基盡廢後便性情大變了。他雖仰仗陛下和老身庇佑,卻到底憑這殘廢之身浸淫宮中多年,心機手段非同小可。”楊婧绮倚回床頭,顯是已然力竭,又合上了眼,“當年為助陛下登基,他手裡過了多少人命,陛下也清楚。謹慎些總是無妨。”
“九弟雖有幾分心機,卻安分守己,從未僭越。”他不以為然,食指輕叩蔽膝,“如今周廷晉一死,尹家勢大,兒子還得靠九弟安撫西北。母親當初做了這樁媒,眼下若太過冷待九弟……怕是不妥啊。”
“正因是老身做的媒,才格外要提防他。”楊婧绮徐徐道。她腦中依然漿渾,卻已尋回神志,心底一片冷木。“那會兒老九求娶的是誰,陛下不是不知道。他頭一回開口求老身,且甯可自貶為庶人……老身卻終究拂了他的意。便是他為此記恨至今,老身也不奇怪。”
趙世方聽罷哼笑。“朕看母後是多慮啦。區區一個賤奴,九弟還能為她記恨母後?”他眸光微暗,點在膝頭的食指不再動作,“何況若單是個賤奴,母後賞給他便罷了,怪隻怪那玄盾閣背後之人……又那裡是我們惹得起的。九弟何等聰明,哪怕一時教美色蒙了眼,心中也自有計較。”
燈花輕爆,榻上人合着眼,一時并未做聲。“就算老九放下此事,陛下也不要忘了……先皇為何會廢去老九根基,老九又為何會病勢纏綿,一蹶不振。”她再次啟唇,隻覺身子愈來愈沉,撚過那丹丸的指尖似有燙癢,“當年經手之人雖已教老身除盡……但跟在我們母子身邊這許多年,老九未必瞧不出端倪。”
起身信步案前,趙世方睨向瓶中花枝。“要是為的此事,母後盡可放心。”他擇下枝頭盛放的桃花,“九弟那身子骨啊,莫說榮華富貴,一旦離了朕與母後,便如這望春的花朵——或枯萎凋落,或任人摧折……橫豎是死。”
指腹輕輕一搓,他松開手,笑看破碎蜷曲的花屍墜落指間。
“即便得知真相,他恨不起,也不敢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