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掌拊回了小兒神志,周子仁稍作回想,總算記起所問何事。
“嗯。”他點頭,“容我再想一想。”
“哈?再想一想?”許雙明高挑眉梢,“你不就想讓我求你嗎?現下我向你讨教了,你還端什麼架子?”
他語氣不善,小兒也并不置氣。“伍中七位同窗,除雙明大哥之外,丙等還有三人。”他答道,“禮樂書數……大家各有所長。譬如雙明大哥算術好,凡骐哥哥精于書法,若要互助,自得各取所長。這兩日我已看了三位哥哥的答卷,待讀過餘下的,再與大家商讨。”
“甚麼各有所長,你是真傻還是裝傻?”少年不耐煩道,“夫子說了,秋考取各伍中績,你們甲乙兩等加起來才三人,要想考得好,從丙等裡挑一個教便是。又豐他們連考卷的字都識不全,我至少還答得上算術,你這個甲等的教我自然最不費勁,還想什麼旁人?”
周子仁神色不解。
“雙明大哥是說,要我不管餘下三位丙等的同窗?”
“本就輪不到你管。”許雙明沒好氣道,“你以為誰人都像你們這樣清閑?我們這幾個已年滿十五,再過兩日便要上北山照看藥田,到時每日散了課都得上山,吃住在山上,哪有工夫聽你安排。”
“正因如此,才需要大家商讨,想一個萬全之策。”
許雙明火氣更盛。
“你聽不懂是不是?”他拔高嗓門,引得周圍同窗紛紛回頭,“我是說——”
“雙明大哥有求于我,自得聽我的。”小兒卻打斷道,“若你不肯,我也不會助你通過春考。”
他神态鄭重,口吻似無半分威脅之意,反倒教少年一噎。
“你——”
咚嗒。左旁書匣晃動一下,截住他嘴邊的話。
許雙明一時愣住,見周子仁亦呆了呆,而後抱起書匣,匆忙起身。
“今日子仁便先行告辭。”他作禮要走,卻不及許雙明手快,于是被他一把抓住手腕,搶過書匣道:“你書匣裡裝的什麼?”
周子仁一急:“雙明大哥——”
好容易抓到他的把柄,許雙明那裡肯放過?他輕易格開小兒,揭開書匣一瞧,入眼竟是一對毛茸茸的長耳。“兔子?”他奇道,提起那對兔耳,拎出一隻發着抖的棕色野兔。“抓來吃的?怎的午飯你也帶來學堂?”許雙明打量這野物,發現它一條後腿關節處還包纏布巾,隐隐透出血迹,“它腿上這是什麼?”
不待他瞧清,周子仁已鑽過他的手臂,伸手要将兔子和書匣攬回去。
“欸,做什麼——”許雙明舉高雙手,原想借機取笑,卻聽小兒急道:“你吓着他了!”
他頭一回高聲說話,嗓音中竟還帶着哭腔。許雙明一僵,瞟了眼周子仁急切的臉,果然見他紅了眼眶。兔子生性膽小,适間一番搶奪,許雙明手中的野兔已身體僵直,後腿微微抽動。他猶豫一瞬,将兔子提回小兒跟前,又把書匣塞過去。
周子仁忙抱住野兔,拿衣袖輕輕遮蓋,再從書匣裡找出一把青草,喂到野兔嘴邊。幾個學生上前瞧熱鬧,教許雙明揮手驅開。“一看便是沒挨過餓的。”他心煩意亂,斜眼看小兒安撫野兔,喉中冷哼,“這一隻野兔足夠我家五口飽餐一頓,你白撿了便宜,竟還給它包紮。平日怎麼不給雞鴨魚也包紮一下?”
周子仁一言不發,等野兔吃下些食物,才小心将它抱進書匣,合上蓋子。
“我挨過餓。”他忽然說。
“什麼?”
“在荒無人煙的雪地,走了許多天。不論走多久,四下除了雪和岩石,還是什麼都沒有。”小兒輕聲道,“很冷,也很餓。想嚼些草根,扒開厚厚的雪,底下卻隻有石頭。口渴了,便捧一把雪吃。手心冷,口中也冷……雪捧在手裡不化,含進嘴裡也不化。雖然很累,很困……但不敢停下來。便是跌到雪裡,想趴着歇會兒……也要馬上爬起來。”
他雙手還扶在書匣邊。
“後來……有人殺了獵犬給我們。我破開屍體的肚子,滿手是血。分明他死我活……那血卻比我的手還熱。”
許雙明有意再加譏諷,瞧見小兒神情,又不覺改口。
“那你還矯情什麼?”他煩躁道。
“同樣挨過餓,你我所思所想卻不一,這原是人之常情。”周子仁擡眼看他,“我不求雙明大哥認同,雙明大哥又為何要對我冷嘲熱諷?”
他問得認真,比起責備,更似讨一個答案。許雙明愈發懊憹,當即回嘴:“原是你矯情,我還說不得了?”他脖子發燙,隻将方才咽下的話一股腦倒出來,“挨過餓又如何,你現下住在玄盾閣,吃喝不愁,對我們這些成日吃不飽飯的倒理直氣壯!要再把你扔回那雪地餓幾天,不等旁人殺,這兔子跳到你跟前,你也得咬斷它脖子喝血!”
靜靜聽他說完,周子仁才移開目光。“或許罷。”他不再争論,“但眼下并未陷入那般境地,且是我發現了他,也不欲吃他。”
小兒抱着書匣起身,再次行禮作别。
“告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