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秀禾爬上栅居竹梯。
西山已沒斜陽,四下昏黑,她背一隻大竹簍滿載而歸,手腳并用,摸索着爬至梯頂。一線光亮漏出門隙,張秀禾輕易尋見,起身拍去膝前塵土,貼上門闆說:“張嬸,我回來啦。”門後了無動靜,不多時,線光一暗,木栓霍霍響動,張祐齊從推開的門縫中探出腦袋,拉她進屋。“怎地快日入才回?”他重新拴上門,“這季節蛇蟲都醒了,夜裡鎮上也不太平,以後要早些。”
“傍晚桑葉幹些,擦擦就能喂了。”張秀禾脫下背簍,摸出衣襟裡粗布縫的香袋,“二哥放心,我帶着張嬸配的香包,不怕蛇啊蟲的。”
屋内僅外室席間一盞孤燈,竹架大框擺在牆邊,許雙明和張祐安正将新抽的生絲繞上竹筐。張邺月還在庖房,将蠶蛹湯倒進桶内,取一塊幹淨長布出來道:“明日我便跟着去了,不必擔心。”她有些咳嗽,卻極力按捺,彎腰幫張秀禾捧出竹簍裡的新鮮桑葉,“今日可還順利?尋到白果了嗎?”
“尋到了,我挖了好多根球,還采了白果,夠吃好些天呢。”張秀禾興高采烈,将最後一捧桑葉鋪上長布,又揭開竹簍隔闆,底下盡是白果和姜色根球,沾泥帶土,塞滿半隻竹簍。她抓起兩隻果子,對許雙明道:“大哥,今晚拿這個煮湯罷?”
這果子不起眼,烹煮後卻極鮮,果肉入口更似肥美鮮肉,最是解饞。許雙明纏好最後一縷新絲,抹去臉汗道:“行,炖得爛爛的,再放些鹽巴。”
三個孩子吞一口唾沫,忙七手八腳端來木盆,将果子撿進盆裡,搶着要洗。許雙明也上前,蹲到張邺月身旁,同她一道擦幹桑葉。“秀禾,桑葉太濕便晾一晾,你和張嬸安危要緊,日後還是早些回。”
“我來晾,我看着!”張祐安擡頭踴躍道。張秀禾好笑,隻說:“知道了。”而後她便起身,跟張祐齊端一盆果子徑入庖房。張祐安本欲跟上,恰聽得張邺月咳嗽,于是也尋來一條幹巾,仔細壓幹桑葉。
許雙明乘隙往竹簍看上一眼。“張嬸,這根球盡夠了,你們明日不必找了。”他翻動裡頭餘下的根球,“祐齊說的不錯,天暖了,山裡蛇蟲多,采桑原是不得已,還是莫在山中久留。何況你現下染了風熱……”
“我不過着涼,歇過這一日便大好了。”張邺月将拭幹的桑葉攏至一旁,“你頭一回去照看藥田,不知輕重。官府盡要珍稀藥草,栽植難,侍弄更是危險。就說那還魂草,草葉可救命,根莖上卻毒刺滿布,能教人渾身癢痛不止,若不及時解毒,非去了半條命不可。要是誤食根莖中的汁水,起初瞧不出端倪,時日一長便如風前殘燭,這輩子再難康健了。”她拖過竹簍,撣去根球上的泥土,挨個兒撿起察看,“藥田裡的還魂草每日須得移栽,一不留神便會紮穿手衣。這根球去得濕熱,也解得大半草毒,危急時刻能救性命,你要多備些才好。”
“草葉也可救命,要是中了毒,吃草葉不成麼?”張祐安奇怪。
“一株還魂草價值千金,吃了自可解毒,人卻要教打死了。”許雙明頑笑道,“倒不如毒發身亡,一了百了。”
“又胡說!”張邺月低斥,橫眉剜他一眼,手中根球也扔回竹簍。近來他數次受傷,教她成日提心吊膽,忌諱愈深,卻堵不住他這張嘴。許雙明龇牙賠笑,沖一旁幺弟使眼色,這小兒卻不講義氣,一骨碌爬起身,躲去了庖房。少年偷瞟嬸嬸的臉,見她仍皺眉不看他,便硬起頭皮道:“要不我再自己上東山挖幾顆。”
“這陣子鎮上守衛尤緊,每日午後要清點各戶男丁,你還得上學堂,那裡來的工夫去尋這些。”張邺月還虎着臉,“我和秀禾會打點,你隻管好好讀書,盡早過了春考便是。”
一聽“春考”二字,周子仁那急紅的眼睛又闖進腦海。許雙明煩亂難禁,垂頭嘟囔:“那你們上山當心些。”
“三姐,這果子長成蒜頭模樣,為何吃着不似蒜頭?”庖房裡張祐安叽叽喳喳。
“你不會認,它長得跟蒜頭不一樣。”
張邺月氣性已過,瞥一眼身旁少年。
“你今日話少,可是有心事?”
“在學堂吵了幾句嘴,不大痛快。”
“又是同那些官戶子弟嗎?”
許雙明揉一把鼻子。
“是玄盾閣那小子。”
張邺月一頓。
“他阿姐打掉你下巴那個?”
弟妹們端出洗盡的果子,聞言皆豎起耳朵。“那不是他阿姐。”少年隻得顧左右而言他,“他倆一個南熒人、一個中鎮人,那裡是甚麼姐弟?”
“不管是不是,那姑娘既肯替他出頭,我們便惹不起。”張邺月道。“張嬸說的是。”張祐齊插嘴,攜弟妹坐到席間,給那盆白果剝皮,“那姑娘還是閣主的女兒,大哥下回便莫同周子仁争了,忍一忍罷。”
根球還未撣盡泥土,卻險些從張邺月手中滾落。
“閣主的女兒?玄盾閣閣主?”
“祐齊胡說的,張嬸莫信。那丫頭穿得還不如我們,怎會是閣主之子。”許雙明忙道,“便真是閣主的女兒,我也不怕。他們玄盾閣的不就會點功夫麼,盡給中鎮人當走狗,我才不放在眼裡。”
“未經他人事,莫論他人非。”張邺月卻說,“若非走投無路,哪個願去到那玄盾閣?都是苦命人罷了。”
“那也不必給中鎮人賣命。”少年沉着臉,用力搓去根球上的泥點,“影衛甚麼價錢?買得起的盡幹些腌臜勾當,哪個手上沒沾過我們這些人的血。兔死還狐悲,影衛卻肯舍命保護這種契主,便是良心教狗吃了。”
張邺月一時五味雜陳,竟不知如何作答。“既知玄盾閣裡都是些甚麼人,大哥更不便與周子仁沖突。若那姑娘曉得了,再來尋仇可怎麼辦?”張祐齊伸長脖子道,“上回你同她較量,真教吓去我半條命。前日我還發了噩夢,隻怕你受傷。”
“二哥說的是。”張秀禾學着兩位哥哥的口氣,“大哥安危要緊,莫再同人相毆了。”
張祐安點頭,也學道:“莫再同人相毆了。”
衆口如一,許雙明不好回嘴。“我不是看那小子也不至狗仗人勢麼?”他難得窘迫道,“下回忍着便是。”
三番五次與人沖突,卻道他不至仗勢欺人,也不知争的甚麼。張邺月歎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