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祐安撐開眼皮,半握的掌心裡有金色光斑跳躍。他循光仰臉上看,頭頂綠蔭方方正正,枝影搖曳,金光星閃。這處獵坑深及一丈,隐在山中密林間,即便恰逢青天白日,坑底也昏暗一片,難見陽光。張祐安未曾獨自上山,不知西山近年鮮見野獸,卻殘存從前捕獵的陷阱。昨夜他摔跌下來,幸得坑中木刺腐壞,身子未紮個對穿,隻崴傷了腳踝。
撈一撈手心光斑,張祐齊摸向懷中根球,找出一顆白果,虛軟的手指反複摳弄,終于剝開一绺果皮,啃一口果肉。這白果柔軟香濃,卻無甚汁水,他渴了一天,唇幹舌燥,口中果肉愈嚼愈澀,難以下咽。
前些天還落雨的,怎麼偏今日天爺放晴,一滴水也不給呢?張祐安想不通,嘴裡果肉吐也不是、咽也不是,委屈直湧胸間,眼眶酸出淚來。“嗚……張嬸……”他顫着鼻尖啜泣,喉嚨幹啞,竟也難哭出聲,“大哥……”
他哭得傷心,未覺上方窸窸窣窣,腹前光影一滅。
“祐安?是祐安嗎?”頭頂蓦然響起一道人聲。喉間抽噎一下,張祐齊呆坐片刻,忙不疊爬起身,懷裡的根球滾落一地。“是、我是!”他打一個哭嗝兒,提起崴傷的右腳,竭力仰起腦袋,“我是張祐安……”
洞口邊探出的頭背着光,瞧不清臉孔。“太好了!”那人歡喜道,“你家人好擔心,盡在找你。你可有受傷?拉得住繩麼?”
張祐安抽了抽鼻尖,這才發覺對方喉音稚脆,亦似孩童。
“我腳崴了,手……手能使勁。”
“那底下可有木刺?”
低頭四看一番,張祐安記起天亮時他想爬出去,已盡數砸斷了木刺。于是他道:“都斷了。”
“好,你莫怕,我想法子拉你上來。”洞口那人如是說罷,便縮回了腦袋。
陰影撤去,那片金色光斑落回洞底。張祐安瞧不見上邊情形,趕忙應道:“好、好!”他胡亂擦去眼淚,嗓音又弱下去,“那你快些……”
洞外無人應答。頭頂一方碎金晃動樹蔭間,枝打葉飛,飒響翻湧,不知風動還是人動。崴傷的右踝脹痛不止,張祐安坐立不安,摳着手指屏息半晌,才扶壁踮腳,抻直脖子往上看。“你……你還在嗎?”他揚聲問。
一陣窸窣輕響,那人又從洞口旁探出腦袋。
“我在這裡。”他呼哧喘氣,“你莫怕,再等一等。”
“我不怕。”張祐安忙道,似要自證并非誇口,緊挨陷阱内壁坐下,昂起頭,兩眼巴巴兒望住洞口,眼瞧那顆小腦袋再從坑邊縮開。
四下回寂,一時僅餘張祐安強忍抽泣的鼻息。他将根球一一撿回懷中,左等右等,隻覺眼皮瞪得發疼,舌上已幹出細細糙殼,頭頂光影仿佛也轉了向。張祐安心裡害怕,還想問那人在不在,卻怕對方笑話他膽若鼷鼠,于是苦思冥想,張口問道:“你……叫什麼名字啊?”言畢心虛,忙又找補,“你是來采、采桑的嗎?”
洞外人良久不答。張祐安等了又等,忍不住顫顫巍巍起身。
“你……還在嗎?”
他不敢呼氣,數息之後,總算聽得洞外一道模糊人聲:“好了!”
一條長影落進洞内,那人趴回洞口,氣息不勻道:“祐安……你把繩系腰上,我拉你出來。”“好,好!”張祐安忙系緊根球包袱,伸手去撈。那長繩入手粗糙直硬,他摸了摸,又擡頭細瞧,才知手中并非草繩,竟似榕樹氣根纏編而成的粗繩。
洞外人氣力不足,每每向上拉動一截,便要滑下半截。張祐安教他拉得起起落落、心驚肉跳,雖傷了一條腿,也不敢懈怠,手腳并用抓爬在壁上,隻恐再摔個屁股開花。
陷阱内壁壓得平實,少有落腳之處,張祐安便摸索着摳住石塊着力。好容易攀到一半,他舉右手往頭頂一探,扣住一片結實的凹地,另一隻手也伸将上去,左腳點在壁上使勁,正欲借腰間繩力撐上一截,卻覺出有什麼黏糊、冰冷之物滑過指尖。小臂寒毛直豎,張祐安仰頭一看,凹地邊緣伸出一顆黃黑相間的蛇頭,嘶嘶輕響漏出唇縫,吞吐的蛇信子掃過他的手背……
“啊!”張祐安一把推開手底土壁,“蛇——蛇——”
他掙紮得厲害,腰上繩力一松,人又摔回坑底。什麼東西掉在他身旁,滑溜溜的身子梭過手邊,張祐安失聲驚叫,倉皇翻爬起來,顧不上疼痛的後背,一個勁往後縮躲。“祐安——祐安你莫動!”洞外人焦急呼喊,可張祐安驚慌失措,那裡聽得見他言語?瞧見那條黑影遊動逼近,他退無可退,抓起沙粒、碎石奮力扔砸,胡亂哭喊:“走開——走開!”
撲通。又有什麼落下來,張祐安卻無暇旁顧。細碎沙石難擋長蛇,它豎起身子紮向他,背部金黃的菱斑閃過光下。張祐安尖叫翻躲,扯出懷中的香包和根球,慌亂間一通胡擲,見一道身影擋在跟前也未敢止住。
忽然,一切紛亂雜音褪去,五感好似浮出體外,又似瞬息沉入水底。張祐安如墜夢裡,一時隻覺置身輕盈霧中,雖聽得、看得、觸得……周圍事物卻似虛似幻。漆黑鱗片映出冷光,血盆蛇口近在眼前……他聽見蛇信吐動的嘶嘶聲,也聽見身前人的低語……待那玉帶蛇伏地遊回暗處,張祐安依然呆呆張着嘴,神思恍惚,不辨虛實。
“不怕,她走開了。”他依稀聽身前人道,“我帶你上去。”
陷阱外無人相幫,他二人索繩攀援而上,艱難爬出洞口。救人的氣喘籲籲撲摔在地,張祐安跌滾一旁,怔怔望枝葉間漏出的罅光,直到教人扶靠樹前、再喂進一口清水,才如飲甘露,一個激靈尋回神志。
“還喝嗎?”眼前人端一節青竹,還盛着半管清水。他果真是個孩童,一身天青色衣裳髒了大片,灰頭土臉,滿頭晶汗,身量較張祐安瘦弱,卻生得眉清目秀、粉雕玉琢,額上幹幹淨淨,不見刺字。
此時才瞧清他模樣,張祐安兩眼圓睜,直瞪小兒白淨的前額。
“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對方明白過來。“我叫周子仁,與你兩位哥哥同窗,聽聞你一夜未歸,便同他們一道尋你。”
這名字頗為耳熟,張祐安記不得何時聽過,便隻當他說的盡是實情。“那、那他們人呢?”想到家人,張祐安鼻子一酸,“張嬸……燒退了麼?”說罷又忙去扯胸前布兜,“根球……我挖的根球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