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明念張了張口,心中疑問幾欲脫出,卻終又咽下。“依賴旁人而活,不會不安麼?”她躺下身,眼望黑黢黢的檐底,“若哪天隻剩自己一個了,要如何活下去?”
小兒放下茶夾,似早有所思,隻略一酌句。“逃出北境那一路,确是不安。爹爹不在了,哥哥伯伯們戰死沙場,吳伯伯的氣息也在變弱。四下冰天雪地,莫說人,便是一棵樹、一株草也見不到。”他道,“那時我便想,我定要救活吳伯伯,帶吳伯伯回西南。可若連吳伯伯也去了,我又當如何呢?那冰封之地仿佛一個漫長夢境,我已無親人,沒有人會叫我的名字,将我喚醒。哪怕逃出去……我沒有家,亦無人等我回家。”
他垂着眼,指尖描上掌心疤痕。“我想不到答案,也不敢想,隻得一味強撐。因此後來到西南,雖有了住處,不再挨餓受凍……我心中也仍舊難過。”
竹茶已沸,周子仁墊巾起壺,斟上一碗熱茶道:“直到那日……我聽項老伯說,阿姐每天都去山腳,打聽我是否已到閣中。那一刻我才知曉,原來當初我盲目掙紮時,也有人在這樣遠的地方等我,期望我活下去。”
未料小兒竟提及自己,李明念偏首,恰見他将茶碗輕置她身旁。
“哪怕痛苦已極,絕望已極……隻要活下去,或者亦可遇新的希望,再見生機勃勃之景。”他告訴她,目光明快而笃定,“這是阿姐讓子仁明白的,大約也是爹爹想令子仁記住的。”
水汽氤氲,茶香清幽。與小兒對視片時,李明念淡道:“你腦瓜裡盡是些古怪想法。”頓了頓,又說,“不過也不壞。”
周子仁笑起來,如她一般仰躺廊下,望檐緣探出的半面明月。
“那阿姐是如何想的呢?”
“我?”
“嗯。”
“我無甚可想,隻管去幹。”李明念道,“她們便嫌我腦袋空空,連要的什麼都想不清楚。”
“阿姐煩的便是這個麼?”
“大約是罷。”她枕手腦後,“我從來隻知我不要什麼,可除了不要的,餘下也隻一條路可走。”
十指交疊腹前,周子仁蹙額沉思。“也不盡然。”他舒眉道,“當年阿姐給那隻幼狼下葬立碑,可有深思熟慮過麼?”
“沒有。”
“今日救雙明大哥和祐齊哥哥之前呢?”
“也沒有。”
“那阿姐為何要做這些?”
李明念略作回想。“我不喜陳阿華殺狼崽子出氣,也不喜那些中鎮族官兵欺辱南熒人。”
“便是不喜,阿姐亦可視而不見,又或如那日教訓雙明大哥一般,狠狠教訓他們。可阿姐并未如此。”周子仁于是道,“子仁想,這是因阿姐體諒阿華哥哥之苦,也體諒雙明大哥之苦。雖未深思熟慮,阿姐卻直覺作出選擇……最終維護的,或者便是阿姐心中的道義。”
道義?她心裡頭還有這個?
李明念合眼苦想,腦海卻茫茫然一片,毫無頭緒。她吐一口濁氣。
“還是不明白。”
周子仁想了想,片晌即道:“那也無妨。大家行事,原非事事考慮周全的。何況有的事……本無答案。”他忽而展顔,“且子仁知道,不論阿姐是否想得明白,阿姐的道義都是好的。即便一時想岔、一時錯走,阿姐也定能回頭,不顧旁言,不計得失,勇往直前。”
聽出他言語笃信,李明念轉過臉,見小兒靜躺身側,雖隻望得半輪圓月,含笑的眼瞳亦清亮。
許是長久未得她答腔,周子仁也側過臉,恰對上李明念目光。
“阿姐怎麼了?”
“倒是奇怪。”李明念兀自望着他,“每回與你說話,都感覺你是當真喜歡我。”
她出言坦直,小兒臉上微熱,卻點頭而笑。
“嗯,我很喜歡阿姐。”
眼瞧他稚氣天真的臉,李明念唇角微翹。
“我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