見小兒滿面紅光,張邺月臉上也現出笑意:“夫子是大貞名醫,得他指點,定能獲益良多。”
巫采瓊原忙于分糕點,聞得此言,不禁擡臉端相這銀須老者。
“你一個教書的夫子,竟還是名醫?”
“入仕以前,老夫原是行醫的。”楊青卓與學生交換落座,看向粉裙少女,“你便是采瓊?”
“你識得我?”粉裙少女奇怪。
“老夫曾拜訪李閣主,想請你和明念來老夫的學堂讀書。”
“讀書?你學堂裡還有女學生?”
“至今未有,此乃老夫心中一大憾事。”
巫采瓊微微噘嘴,更覺這老頭怪得很。“這有什麼遺憾的?姑娘家本就不必讀書,又無甚用處。我阿娘還大字不識呢,不也同我阿爹過好日子麼。”她不以為然道,“你問秀禾跟李明念,哪個願讀書?”
剝油紙的手一頓,張秀禾心生局促,隻垂首呢喃:“……我也不識字。”
“你不識字呀?”巫采瓊驚訝,想到燒飯識字也算平局,便得意起來:“我七歲上就識字了,我阿爹教的。”
楊夫子撫須而笑,轉向榻前小兒道:“子仁可也以為姑娘不必讀書?”
方替許雙明把過脈,周子仁輕放那條傷痕累累的手臂,思量數息才答:“人各有異,何況有人境況艱難,原無選擇餘地。所以……子仁以為,或者隻有人人皆可讀書,方得論必要與否。”
“就你愛繞彎子。”巫采瓊不買賬,将一包綠豆餅塞給張祐齊,“你便直說若誰人都能讀書,你又以為如何麼。”
小兒再作沉思,眉眼間卻浮出困惑之色。“子仁亦不知。”他慚愧道,“我原以為讀書是為明理知行,但所聞所見,卻是飽讀詩書者亦可奸邪,目不識丁者亦可正直……可見學問與德行,并非必然相關。子仁百思不得其解,因而心中尚無定論。”
“那自是不相幹呀。”粉裙少女滿心不屑,“讀書的都是男子,以為肚子裡裝了多少大道理呢,還不是成天打啊殺的,倒不如我們姑娘講理。”
接過張祐齊遞來的茶碗,楊青卓輕輕一笑,引得巫采瓊杏眼圓睜,直瞪向他。“你笑甚麼?我說的不對麼?”她不服氣道,“既然最後靠的是刀劍,還讀甚麼書,裝甚麼仁義呢?嘴上說着好聽,回頭倒笑話我們姑娘婦人之仁,就沒見過你們男子這麼假道學的。”
“老夫是笑你通透。”楊夫子不急不惱,徐飲一口熱茶,話鋒忽轉:“中鎮族少醫,民間醫館診金價高,貧苦百姓難以支應。加之行醫者大多為男子,數得上的女醫盡在皇城,平民疾患便多尋巫醫,且待婦疾尤苛,若非巫醫上門,甯可賠去性命也不願男醫診治。”
瞧見粉裙少女張口欲言,張祐齊忙問:“為何?”
“中鎮人看重女子貞潔,倘經男子診治婦疾,則視作不潔。”
此言荒誕,便是巫采瓊也訝然,竟忘了要打斷。
“那……巫醫都是女子麼?”張秀禾回過神。
楊青卓搖首。“中鎮一族尚武,是以較之救死扶傷,男女皆願習武從軍。且女子以德言工容為重,習武者甚少,更鮮有學醫者。”他道,“巫醫得行神力,既為神職,亦如朝廷要職一般,自是男子擔當。但巫醫溝通神靈,必得去人欲,因而男子要成巫醫,不僅不得收取金銀錢财,還須自宮以清身。”
“就為着當個巫醫,還得割去那東西呀。”巫采瓊嘟囔,“他們難道當真有神力?”
“巫醫大多隻知藥理,不通醫術。所謂神力,亦不過以自身内力調養傷患,效用因人而異。”
粉裙少女了然,面上難掩輕視。“那還不如正經大夫呢。”她撥弄肩頭長發,“我阿爹說過,這般給人療傷,是要耗損自身内力的。便是我阿爹,要令指甲蓋這麼大的傷口愈合,那也得養小半月才可将内力補回。”這世上根基勝過她阿爹的,能有幾個?
周子仁默然,将手伸進木盆清洗。
“從前也曾聽聞這等救治之法,卻隻用在危急之際,搶那一線生機。尋常時候,還是仰仗大夫的醫術醫理。”張邺月思及後果,口中輕歎,“若普通人家遇婦疾隻瞧巫醫,那許多病患……怕是都不得而治了。”
“所言極是。”楊青卓輕置茶碗,“老夫在北方初行醫時,便曾遇鄉間婦人生産血崩,危在旦夕。因巫醫遲遲未至,老夫闖産室施救,那家人在外高聲辱罵,産婦不堪受辱,當場自盡,一屍兩命。”
衆人愕然。
“這不是逼死人嗎?”撒開手中秀發,巫采瓊忿忿道,“那婦人也蠢夯,他們愛說便随他們說麼,自盡作甚?留得青山才不怕沒柴呢。”
張秀禾點點頭,攥緊那油紙包,努力附和:“我們這裡瞧病,也沒這些規矩。”
“西南乃南熒族祖地,南熒族無此風俗,世代長居于此的中鎮人自已潛移默化。”楊夫子聲色溫和,“采瓊說那産婦蠢夯,卻不知她落地起便長在那地界,父母如是,手足如是,師友如是,縣衙官府亦如是。若身周人人皆言是,莫說那從未聽過一句‘不是’的産婦,便是久居那地界的南熒人,心中亦多少将認此理。”
周子仁聞言垂臉。“即便不認,一心要保下那條性命……大約也會落個四處碰壁、求告無門的下場。”他輕聲道。
“那便是北方的中鎮人蠢笨,盡是些死腦筋。不然怎麼到了我們這兒,也照樣讓男大夫瞧婦疾了?”巫采瓊卻不怯氣,“我阿爹還說呢,他那醫術便是我祖母教的。從前南熒厲害的女醫可多得很,若非大貞侵占西南時将她們虜作私奴,如今大夫也不至這般稀罕,是不是?”
她瞧一圈張家人,滿以為要得八方響應,卻見他們面面相觑,不發一言。
“巫長老醫術過人,老夫也早有耳聞。”楊夫子從容答腔,“那你可有同你父親學醫?”
“學醫作甚?我又不喜歡。”粉裙少女不假思索,“何況姑娘家到了年歲便得嫁人,學這些也無甚用處。”
老者笑問:“姑娘家為何到了年歲便得嫁人?”
“就是得嫁人,哪來的為什麼?”她瞟向外間,“你看那李明念,便是隻曉得耍刀,不也得嫁人麼?夫人如今就在給她議親呢。”
楊青卓複而一笑。“是了。正如于你而言,姑娘嫁人是天理,無需分辯;于那産婦而言,失節自盡亦為天理,勿論長短。”他慈愛道,“人若隻聽一家之言,便隻明一種是非,自難以脫出此種是非之約束。所以老夫笑你通透,因你不以旁人之是為是,已十分難得。”
未料他竟真心誇贊自己,巫采瓊眨一眨眼:“那是不是我說的對?”
堂屋的李明念擦着刀,但聽楊青卓答道:“人之德行,便如草木,本性為根,教養為壤。瘦土養松,肥土育苗;爛根發不出芽,美根如遇貧土,無養亦難滋。”他口吻和緩,“草木之養為壤,人之養,則為父母手足、師友鄰裡、鄉約律法。耳濡目染,不學以能。”
“那便是說……隻要周圍人都好,不識字讀書也無妨麼?”張秀禾似有不解。
舉刀查看一番,李明念細撫刀柄鏽斑。
“本性居内,難顯難移;教養在外,易識易改。老夫以為,讀書不為争功名、論高低,而為知世事無常、人倫多變,自海納百川,霁月光風;師者傳道、受業、解惑,亦不為長偏信、斷是非,隻為求移根易壤、因材施教,使草木繁盛,百花齊放。”楊青卓話音沉穩,“是以品行善惡,不在乎識字讀書與否;識字讀書,也不止關乎一草一木,而在壤在養。”
内室人聲稍息。李明念收刀回鞘,又聽得巫采瓊出聲道:
“這繞來繞去,不還是說要讀書嗎?”
耳聞老者朗笑,李明念長刀橫置膝頭,長吐一口濁氣。
“這個夯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