庖房冷清,一扇破門通後院,一方老竈存餘溫,牆邊壘一張矮磚床,水缸不過半人高。李明念點燃窗前殘燭,見竈台上置飯甑鹽米、側懸水釜陶罐,皆是用舊的炊具,卻也潔淨。甑内還溫有米粥,水缸已見底,她掀封窗的篾席外看,院中竹籬歪倒,叢叢雜草圍一口孤井,上方架梁吊桶,大約不是鹽井。李明念拎桶入院,踩下嘎吱直響的竹梯,方察院側立有三塊石碑,碑前各卧一丘黃土,幕天席地,無花也無草。她滞足,借餘晖看清碑上字。
李雲珠入庖房取水,竈下柴禾正自綻火星。李明念坐靠柴門旁,一手支在腦側,默望院中墳茔,聽母親盛米粥溫在竈側,舀兩勺滾水入盆,又取一瓢涼水。李明念轉過臉,看那骨節粗大的手放下水瓢,再探瘦長的五指入水,試過水溫。她托腮看着,隻覺那雙手繡過花,梳過發,卻仿佛從未舀過水,試過水溫。
“這是你從前的住處?”李明念聽見自己的聲音。
李雲珠移步竈前,往盆内加半勺滾水。“這是我家。”她答。
襻膊勒高竹青色的袖管,她前臂來回,牽燭影跳動臂間,左肘一處深紅疤痕時隐時現。李明念凝看少間,隻應道:“哦。”
竈前人息遠去,穿過昏沉堂屋,沒入另一端燭光。長街盡頭響起巡兵步聲。李明念望回院内,聆荒草間蟲鳴螽躍。
月升東山,星河徐移。她久坐門邊,聽那人息再近庖房,已是月朗星稀時。水瓢翻轉,又一陣嘩啦響動。李明念未回頭,卻看李雲珠跨過她橫在門檻前的腿,步下竹梯,踱進一方燭光。她還系着那條襻膊,執一柄笤帚,拎一桶清水,指間勾一提酒壺。“過來。”她道,“見過你外祖母,外祖父,還有你姨母。”
墓碑未镌生卒年,僅刻三個姓名:李大洲,孫寒竹,李海珠。李明念随母親斂足墳前,接壺灑酒,伏地叩頭。待她起身,李雲珠才拿笤帚上前,掃去碑上浮土。
月色霜白,浸過滿院荒草,隻庖房窗縫漏一線熱光,落在碑腳,又掠在頸她後。李明念仍站立墳前。她知外祖父早亡,外祖母走在她兩歲時,李明念卻渾無印象。三歲以前的事,她從來記不得。
“姨母是何時過世的?”
“出生後第二日。”
難怪她此前都不知還有個姨母。
“夭折麼?”
“你外祖母将她淹死盆中。”
李明念一怔。
“為何?”
“李氏族人得玄盾閣庇佑,原聚居此長街。然雖得庇佑,未入閣以影衛之身賣命者,亦不得脫籍。”李雲珠提起腳邊木桶,“是以三百年間,李氏人丁衰落,如今人戶已寥寥無幾。”
“這與姨母何幹?”
轉向父母姓名,李雲珠擡高桶底,傾水沖洗墓碑。“她出生那年,西南春澇秋旱,餓殍遍野。”她道,“歲寒大雪,這條長街有人凍死,有人餓死,有人為取暖而滾柴,有人為争一口死鼠肉,鬥得頭破血流、肝腦塗地。她生在這糧缸已盡的家,衣不蔽體,食不果腹,自不比娘胎裡痛快。”
最後一塊墓碑的餘塵也浸沖去,她擱下木桶:“既回不去娘胎,便不若死在溫水裡,也算為娘的慈憫。”
李明念默了默。“既是同族,玄盾閣為何不相助?”
“人各有命,生死在天。助得一時,也管不得一世。”李雲珠彎腰,撈桶中布巾擰幹,“饑荒無眼,喪命的卻也大多是南熒人。生而為奴,這便是命。”
那一線燭光掠過她臉側。她跪至墓前,輕拭墓碑。李明念一時不語。
“這不公平。”她說。
“欲念不休,求而不得則恨,恨而無終則怨。”李雲珠隻情擦淨墓碑,“這世間本無公平,不過怨恨徒勞,歎一聲不公,聊以□□罷。”
“生而為人,隻求如人一般過活,也算欲念?”
“有求即為欲。”青衣女子未曾擡頭,“南熒人本非自始為奴,奴卻自古而在。人原無分貴賤,卻自有内外之别。‘我’之外無非旁人,既分彼此,便有先後、主次與高低。你以為頰上刺字令世人待你不公,卻不知公平實乃虛念,你愈求索,愈覺不公。”
“這麼說,倒是我貪心。”李明念眼望那碑上刻痕,“既生在你肚子裡,便該認命為奴,聽憑你擺布。便是你要将我溺死盆中,我也該乖巧順從,束手受戮。”
“自我腹中出世,便是你的命。”細細拭盡碑腳泥點,李雲珠道,“我既給你這條命,你自當生如常人,愚蠢和順,庸碌一世。”
“若我偏不呢?”
“徒然掙紮,不過平添痛苦。”她将布巾沒進桶中搓洗,“你想痛,我不攔你。”
“我早已不在你肚子裡,也不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襁褓小兒。”李明念道,“你本也攔不住我。”
線光滑過那竹青色的背脊,還有勒在肩背間的襻膊。“你雖生來愚蠢,又不夠蠢。時至今日,竟還不知攔你的究竟何物,隻一味怪罪父母,卻連父母也難撼動分毫,實是可悲可笑。”李雲珠直起上身,擦拭長姊墓碑,“弱小如斯,我攔與不攔,結果無異。你聽與不聽,終究亦隻得順命。”
李明念默伫原處,聽蟲鳴乍緊還疏。
“外祖父母離世時,你可曾哭過?”
“未曾。”
夜風習習,裹挾春盡餘芳。李明念轉身而去。
“我想也是。”她道。
碑上塵土已淨,李雲珠潑去桶中污水,扶膝起身。踏上竹梯前,她看一眼院中歪倒的竹籬。那處從前覆滿酴醾枝葉,每逢春末,總要綻出叢叢白花,芬芳滿院。
八歲那年她離家,回過頭,便見母親在竹籬邊落淚。莖葉郁蒼,玉苞含翠,母親孤伫其間,形如枯葉。李雲珠回身奔向那矮籬,緊擁那單薄的枯葉。隻一下,她便松了臂膀,臨風南去。
自那以後,她再未哭過。
-
風走山間,不敵午後烈日灼人。
許雙明踞蹲檐廊邊,探出一半腦袋下望,頭皮發燙,腳底生寒。此間位于南山東面,大約百千年前曆經山崩,生生斷出一片陡崖,隻橫掘一條棧道溝通南北。他來玄盾閣已兩日,好不容易爬下病榻,往這門外一看,才知自己竟住的一處挂崖竹屋,腳下深崖百尺,雖不至一跤摔成肉泥,怕也要粉身碎骨。
“你說你爹與那閣主是至交?”許雙明扭頭向身後問。
外室移門大敞,山風走壁,卻不灌門洞。周子仁跽坐陶爐前,原正打扇催火,聽得他問,才擡頭答道:“嗯,爹爹與李伯伯相識多年,一向要好。”
“那他怎的讓你住這屋子?”竟還沒個護欄!
“此處不好嗎?”小兒疑惑,望向長空遠山,答得輕快,“風景甚美,我很喜歡。”
“……那也得有命消受罷。”莫非這些高手所謂要好,實是有仇?許雙明想不通,隻小心挪退幾步,直到後背挨上竹牆,頸後汗毛才略倒下來。他指最近一處高閣道:“十八長老便住那些灰閣麼?他們徒弟也是?”
“十八灰閣是門人習武之地,閣頂多有藏書,長老不都居在樓閣内,各分閣門人也另有居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