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她究竟教你沒有?”
曉色昏昏,山腳學舍熾若燈魚,沉浮霧間。移門半籠燭光,少年聚坐成圈,叽叽喳喳一片。學堂重開,南熒學子連日未出家門,各自心照不宣,天不亮即趿草鞋趕來,你推我搡,鬧作一團。聽聞許雙明才去玄盾閣養傷,他們一哄而上,七手八腳扒拉他,摸得胳膊腿俱在,自纏鬧一番,要聽那火海刀山的見聞。“教了!”許雙明拍腿正色,豎起一根食指,“——一句口訣!過會兒我念給你們,你們也練練。”
滿場噓聲倒散。“一句口訣頂甚用處?”婁家祯推開他肩膀,嫌得遠遠的,“我看她是拿你作耍子,不定那甚麼内功有沒有用呢。”“我問過子仁,他總不會騙人。”許雙明卻堅信不疑道,“再說李明念那人不教便罷,真答應要教,也不至戲弄我。”
“周子仁也罷,那小兒确古怪,雖是中鎮人,心眼倒不差。”一旁丁又豐插嘴,“不過你怎還幫李明念說起話了?她爹可是閣主,你一向瞧不上玄盾閣的。”
許雙明不以為意:“生在玄盾閣也未必爛心腸,爹娘又不是她自個兒選的。”不過舌頭是毒了些,且不但鐵頭,還是隻鐵公雞,讨還起價來渾不講理。
“當門人總是她自個兒選的罷?”丁又豐不甘示弱,“莫忘了那些個門人影衛幹的甚麼勾當,功夫那樣高強,不想着反中鎮人,還甘為走狗,盡護着他們。”
這話自己從前也說,許雙明不好駁他,隻得虛拂一手,咬定道:“總之她幫過我家,我瞧她人也不壞,自當她是朋友。”
周圍人竊笑,婁家祯眯眼促狹:“下巴已不疼啦?”許雙明面皮臊紅。“當初本也是我挑的事,她就是揍我,又沒殺我!”他理直氣壯,“且那事之後,她瞧見我和祐齊對上官兵,還出手相救了。”
“不殺你便是好了?”丁又豐也不饒他,“我們不過作弄那小兒,未打未罵的,那丫頭憑甚麼殺你?不過仗着功夫好,又是玄盾閣來的罷。”
心知說他不過,許雙明去扯二弟:“祐齊你說!”
張祐齊樂得見大家作笑,一時隻情避開,縮躲人叢裡。“我們這身份,原也不好與李姑娘交惡。”他笑道,“李姑娘确是護短,但生在玄盾閣……大約也有冷酷無情的一面。不過不打緊,隻要心中有數,又知如何讓她以護短那一面相待,便夠了。”
這一通好繞,許雙明愈發糊塗:“什麼意思?”
“就是人無完人之意。”張祐齊隻笑。
外間竹梯乍響,有人耳尖回頭,直起哄道:“欸,周子仁來了!”許雙明伸長脖子,果見那天青衣衫的小兒爬上竹梯,背上書匣還高出腦袋一截。他舉手招呼:“子仁——過來,過來!”
少年身形高大,人叢中坐直腰杆,卻也打眼。周子仁趨步近前,躬身施禮:“各位哥哥安。”不等他直起身,許雙明已擠開身旁人,又扯來一團軟墊,拉他坐下道:“你坐,他們有話與你說。”言罷,又給周圍幾個使起眼色。近旁幾名少年你看看我、我瞧瞧你,還是婁家祯“唉呀”拊膝,望小兒直言道: “先前作弄你,是我們不對。今日給你道歉了。”說着便左右拉上一把,與同伴一道跽坐起來,彎腰賠禮。
周子仁忙扶他們起身:“從前多有誤會,今已事過境遷,哥哥們不必介懷。”他起得急,尚不及脫下書匣,背後骨碌碌一串,比他話音還響。饒是先前仍不自在的,這會兒亦不由頑笑:“你這性子倒好,沒脾氣似的。”
待他幾個笑鬧落座,又有人問那小兒:“欸,你原住東北,那你爹是如何認得玄盾閣那個的?”
“此事我亦不甚清楚。”小兒脫下書匣,“隻記得數年前,李伯父曾領景峰哥哥和阿姐在家中小住。我便是那時認得伯父一家。”“那你們也是因這層關系結義的?”許雙明好奇,“之前我便奇怪,你倆這性子天上地下,也不知怎的竟厮混一塊。”
周子仁卻搖頭。“我自來喜歡與阿姐一道。”他認真道,“阿姐很好,堅強果敢,胸襟豁達,心腸也溫柔。”
“溫柔?”婁家祯端出一副驚訝神色,“她上回替你出頭,可是打掉了雙明下巴。這也算溫柔呀?”
不知他意在打趣,小兒連忙作禮緻歉,口中解釋:“那回事起在我,阿姐是護我心切,還望哥哥們莫怪罪。”衆人一默,忽而哄笑,隻餘小兒茫茫然不解。許雙明看不過眼,搡他道:“道什麼歉,他們拿你作笑的。”
婁家祯卻虎起臉:“胡扯,我們笑的是你。”
于是哄笑愈盛,周子仁也漸回味過來,看看身旁撇嘴翻眼的少年,垂臉而笑。
正自熱鬧,他們又聞竹梯響動,兩個平民同窗結伴而來,繞道廊下,各歸其座。那兩張面孔眼熟,移門邊的丁又豐斂了笑,往外一瞧,見邱凡骐徘徊院中,不知何故,竟遲遲不入學舍。扭頭沖許雙明打個手勢,丁又豐指一指欄外。對方隻看一眼即會意,取出書匣内一隻木盒,拉上二弟起身而去。
嘎吱重響入耳,院内邱凡骐醒過神,趕忙朝拐角處躲,卻見許、張二人徑直走來。邱凡骐神似撞鬼,還要再避,才發覺背後無路,避無可避。“你、你們做甚?”他轉向來人,硬着頭皮開口。
那兄弟倆互瞧一眼,突然跪地而拜,唬得邱凡骐跌退兩步,足跟難立。“那日多謝你救命。”許雙明低頭抱拳,“我家貧寒,無以為報,這一世定謹記這份大恩。”
一張瘦臉立時紅到脖頸,邱凡骐左右張望,不敢去扶,隻滿臉焦灼,擡臂催促:“好了好了,快起來,起來!”好容易他兩個起來,那張祐齊又遞上一隻木盒:“這個是一點心意,不值甚麼,你莫嫌棄。”
正欲張口推拒,邱凡骐瞟見他倆神色,忽又不甚過意。他隻好匆匆接去。“張嬸痊愈了罷?”他躲開目光問,“祐安也尋回來了?”兄弟二人點頭。“這香丸是他們和秀禾一道做的。”張祐齊舉起另一隻木盒,“還有,那日救治張嬸的魯老爹……不知他家在何處?我們也想上門感謝。”
“不必了!”邱凡骐脫口拒絕,随即自覺失言,搶過那木盒道:“我……我替你們轉交便是!魯老爹獨居慣了,見不得外人。”
見不得外人?許、張二人目目相觑。“……那謝過你了。”許雙明摸出衣襟裡一枚錢袋,“上回藥錢和診金他也未收,你幫我們一并轉交罷。”
邱凡骐看一眼那錢袋,臉色重又沉下,竟不肯接。“算了罷,魯老爹不收你們錢。”他道。見他眼神躲閃,仿佛心有顧忌,許雙明便再往前一遞,鄭重保證:“你放心,不是甚麼來路不明的錢。”
對方呆立一會,方明白他言下之意。“不是疑你們。”他垂首悶聲道,“醫館診金貴,我們平日瞧不起病,都是去尋魯老爹。他隻收幾個藥錢,有時見病人拮據,便是藥錢也不肯收。”不知記起何事,他言語略住,口氣生硬起來:“上回他既不收你們的,這回也斷不會收。你們記着他好便是。”
這态度實是古怪,許雙明擰起眉頭,還欲再問,卻聽頭頂學舍一陣喧嚷,重物振響木架的地闆,争執聲隐約可聞:“……你還想如何!”
識得婁家祯喉音,許雙明一驚,手中錢袋塞給二弟,拔腿跑向竹梯。
學舍内喧鬧稍息,幾名奴仆趴跪廊下,噤若寒蟬。印博汶冷立翻倒的書案旁,腳邊伏一個抖如篩糠的家仆,對面是聚站一道的賤籍同窗。那周姓小兒默伫他跟前,垂眸拱手,茶盞碎裂鞋畔亦安如磐石,不見慌亂。
許雙明急忙趕到,見狀隻鑽進人牆上前,将那小兒拉到身後。“怎麼回事?”他問婁家祯。好友擠到他身旁,牙磨嘴歪,顯是還在氣頭上。“橫豎今年不必再去藥田,我們正說要同子仁一道溫書,午後待官兵點過數,再來學堂便是。”他瞪向印博汶,“他卻道這不合規矩,不準我們學堂聚衆。”
對面人冷笑,眼下一圈淡青,較往日更顯煩恨。“不許你們去藥田,你以為是為何?”他譏諷道,“防的便是你們這些賤奴通敵,這節骨眼竟還滿地亂爬,當真愚不可及。”
背後同伴躁動,周子仁意欲站出來,卻教許雙明擡臂一攔。少年迎上對面目光:“官府已解了禁令,這學堂也非你家做主,隻要夫子首肯,我們自然能來。”
場面倒似曾相識。印博汶喉間重重一哼。“一口一個夫子,你們倒想仗勢,卻渾不知感恩,哄得夫子掏盡家底保你們,還不肯夾緊尾巴做人。”他道,“将來怕是夫子拆了學堂,也教不會你們何謂收斂。”
“夫子掏盡家底保我們?”許雙明鎖眉,“什麼意思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