摔門聲振抖青石闆地。秋濯蜷緊身子,埋下臉,鼻尖蹭上黏糊、溫熱的血。
天地寂靜下來,隻她耳中嗡響不絕。有人撲跪近前,拉扯她的手臂。秋濯一聲不響、一動不動,聽着那嗡嗡響聲,忽而再覺不出疼痛,仿佛變作一塊冰冷、堅硬的石頭。她高興起來。她想,她當真變作了一塊石頭。
那人卻扯開她的手,捧起她的臉。“委屈你了。”她聽見他哭道,“往後……你随我去鋪子罷。教那豎子自個兒燒飯,看不餓死他。”
他怎可以扳開石頭?秋濯茫然想着,心中生出恨,眼裡流出淚。
她擠出一個笑,輕輕說:“好。”
-
“你是沒看到那姓印的臉色!”
翌日一早,學堂前的小徑笑聲不止,驚野地雀鳥四散。“地方是他印大公子挑的……還以為多、多‘幹淨’呢,沒想成也是‘髒地’。”婁家祯捧腹蝦腰,樂得喘不過氣,“我倒要看那郁有旭往後還怎麼巴結他!”
學堂院門已近在眼前,許雙明提起婁家祯的胳膊:“好了,小聲些。還以為你要說什麼要緊事,非得趕祐齊先走。”他四下環看,将好友一把扯住,低聲囑咐,“這事少議論,省得教那郁有旭聽見。”
緊巴住好友前臂,婁家祯幸災樂禍道:“怕他?他怕我們說出去丢人才是。”“就怕他在外頭不敢發橫,回了家拿那女子撒氣。”許雙明捋直肩頭背繩,“人家到底是他家私奴,要打要罵都使得,我們是笑得痛快了,不定人家要遭甚麼罪。”
“她還輪得着我們心疼啊?”婁家祯笑嘻嘻直起身,圈着手在腕子上比劃,“手上那樣粗個金镯子,身上一件衣裳換了銀子,都夠我們這樣的人家吃一年!挨打挨罵怎麼了?哪個賤籍沒挨過打罵?你還教削了兩根指頭呢。”他哼哼,“我要是姑娘,也情願過她那日子。”
“盡扯些胡話!”許雙明低叱,“你以為那日子好過?你不記得茅家四姐了?”
“四姐那是給人生過男娃,又教人轉手賣了才瘋的。”婁家祯回嘴,“郁家那個可不一樣,那女子模樣好,又不必生兒子,能有什麼的。”
他振振有詞,許雙明聽了卻冷下臉,使勁薅他一把:“你家沒女眷怎的?你情願你娭毑也當人家私奴?”他說着便發起狠來,緊緊咬了牙根道:“哪個要敢把張嬸和秀禾贖去做私奴,我也不要命了,弄死那人便了!”
頭皮教扯得生疼,婁家祯連連倒氣,直喊饒命。少年這才松了手,背穩書匣,徑往學堂去。“還真發火啦?”婁家祯揉着腦袋追上前,見他愛答不理,忙賠笑求饒:“好了好了,算我說錯,我不說便是。”
“原就是你錯。”許雙明看也不看他。“是是是,我錯,我錯。”婁家祯一概攬下,拿胳膊肘頂頂他,“罵我兩句得了,你可别真同我置氣啊,我還想跟你借錢呢。”
許雙明擡臂躲開,沒好氣道:“借甚麼錢?”才問出口他便明白過來,頓步學舍竹梯下,“娭毑熱疾又發作了?”
讪笑一下,婁家祯垂下臉。“天一熱,連日裡起不來床,也不知熬不熬得到入秋。雖說早晚要走的,我也不能這麼幹看着罷。”他赤腳鏟起地上泥灰,“爹娘都走了,娭毑拉拔我長大,實是不容易。如今這樣了,我也沒旁的法子,隻想她吃些好藥,也少受些罪。”
許雙明也看向他那隻黑瘦的赤腳。“散了課我給張嬸說,看還有沒有旁的藥能用。”他說,“實在不成,這兩日我和祐齊便上山尋,指不定還能采到一些。”
婁家祯垂着眼搖頭。“那寒水石本就少見,山裡要有,也早教那些做買賣的采了去,哪還能尋到。”他道,“你花燈節掙的若還有剩,便借我幾個罷。今年我多編些小玩意,年節時賣了錢,定足數還你。”
那裡是還不還的事?許雙明不答,隻一拍好友肩膀:“明日取了給你。”
少年擡起臉,紅着眼颔首。
他二人結伴爬上竹梯,方踏進檐廊,即見一竿人影杵在門邊。瞧清對方面目,兩人俱是一驚,足步猛住,心頭墜的重石也落進肚子。他今日怎的這樣早?
郁有旭背着書匣,目光在他兩個之間轉一圈。“我家藥鋪可不收贓款。”他陰着臉道,“便是拿了錢來,你們也休想買到寒水石。”
對面二人臉色微變。“誰說是贓款!”婁家祯争辯道,“隻許你家繼母戴金镯子,還不許我們藏幾個銅闆了?”
“你住口!”郁有旭扯緊脖子急吼,“賤奴本就不許有私産,便是私奴穿戴,那也是主家的東西!你又沒主家,你哪來的銅闆!”
争吵聲響徹學舍,幾個早到的同窗盡回過頭來,張祐齊也從書案前起身,不安張望。婁家祯還要再辯,卻被許雙明拽緊胳膊:“莫同他争。”“我不同他争!”婁家祯氣不過,一面讓好友拽着走,一面揚聲恨道,“橫豎他就是個欺弱怕強的膿包!跑我們跟前嚷嚷,你看他昨日多說一個字沒有?”
郁有旭面上陣青陣白,忽聽背後竹梯響動,轉頭一看,竟是邱凡骐登上來。眼見他低着頭、目光躲閃,郁有旭更是惱羞成怒:“看什麼看!”邱凡骐那裡敢應,默不作聲小跑而過,腦袋近乎縮進頸窩。
“他能看你什麼?”婁家祯卻扭頭譏道,“他昨日又不在你家,還能曉得你家有個甚麼人物,穿的甚麼衣裳?”
眼角筋肉抽動,郁有旭怒極反笑。“我爹不過買了條母狗放屋裡,下賤的是狗,又不是人,我做甚要怕旁人曉得?”他擺出盛氣淩人的架勢,“怕是南熒母狗都一個德行,你們見慣不怪,才以為丢人的是我家!”
邱凡骐隻顧繞向自己的書案,那幾個南熒人卻都站起來。
“你什麼意思!”
乍然教好幾雙眼睛瞪住,郁有旭心中一虛,又記起南熒人毆打中鎮人乃重罪,才勉力定住心神。他目光落向許雙明,有恃無恐道:“聽聞那日你背你家嬸子去醫館,教人趕了出來,回頭竟又換個中鎮人帶她去,還是個年輕男子。”
好容易逃到書案邊的少年一僵,許雙明攥緊拳頭。
“下賤母狗便是如此,”郁有旭洋洋得意,“為掙一口吃食,什麼人的床不敢爬,什麼樣的錢不敢拿?”
“雙明!”婁家祯強扯住好友,身旁卻竄出另一道人影,直沖那郁有旭撲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