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似傳聞中的東歲族人。瞟向她腰側那柄青鞘描金的長劍,許雙明遲疑一番,拿出身後手斧:“你要買這個?”
“不錯。”那少女颔首,眼望他手中石斧,端的一副鄭重神态,“這是塊極佳材料。”
材料?許雙明狐疑。這姑娘瞧着貌美非凡,腦殼卻仿佛不大好使。他不願惹事,幹脆回絕:“賣給你,我使什麼?這樣的石頭山裡遍地都是,你自己再尋一塊罷。”
“山中多有此石,兄台手裡這塊卻獨一無二。”對方卻道,“若我眼光不錯,兄台與之相與已十年之久。”
心頭一跳,少年弓身半退。
“這也能瞧出來?”
那姑娘微微一笑。“石頭也自有其語言。”她解釋,“它随兄台十年而未染血腥之氣,近人且純淨,是塊難得的好材料。這半年我遍尋西南各地,實是頭一回遇見。”
言訖,她擡臂抱拳。
“若兄台願割愛,我定好好……”
“你出多少錢?”許雙明打斷道。
對方頓思數息。
“五十金。”
“成交。”他一口答應,伸過一隻手去,屏息盯住她,“錢呢?我要散錢。”
“兄台稍候。”那姑娘也痛快,解下腰間錢袋,掂量一番分量,又自衣襟内摸出幾張銀票,“我身上碎金不夠,不知可否以銀票相抵?”
“銀票都是大數,我這身份可不敢用。”
“那……”
“罷了,這些也夠了。”許雙明動一動五指,佯裝從容模樣,示意她交出錢袋。他心跳得極快,便是上回教李明念架刀頸上,也不曾跳這樣快。莫說一金,他這輩子連一銀都未見過!
錢袋終于穩落掌心。許雙明按捺狂喜,一廂留神對方舉動,确認袋中盡是大豆般的真金,便遞上石斧:“拿去。”
那姑娘展顔,青蔥似的五指輕撫斧面,竟又道:“既如此,我還有些散碎銀子和銅錢,也盡付與兄台。”她扯下狀似香袋的劍穗,似恐他推辭,抱拳敬作一禮,“買賣有信,請兄台務必收下。”
單那香袋便賣得五吊錢!許雙明強整辭色,假作勉強道:“也成。”
錢貨兩清,皆大歡喜。那姑娘取一方絲帕,仔細将石斧包裹,轉身要走,卻又倏爾止步。“對了,敢問兄台,對面山上可是玄盾閣?”她側過身問道,“那閣中高樓屋舍,一貫如此布局麼?”
原正苦思要藏金何處,許雙明聞言一頓,重又端相她。生得這模樣也敢獨行山中,且身帶這許多錢财……不定功夫比李明念還厲害。
“你問這個做甚?”
“隻是對那排布略感熟悉,卻難記起曾在何處見過。”
紅衣少女對答坦然,鵝脂般的臉龐雙瞳澈潤,神采清清,不現絲毫邪念。“……自我記事起便是這布局。”少年于是道,“聽聞是個迷魂陣,入了内,再莫想出來。你若惜命,最好不要擅闖。”
對方輕笑,拱手相謝。
“多謝兄台提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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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天高山青,許雙明藏好金銀奔下山,腳底踏風般輕快。
鄉居外巡兵已撤去大半,他躲過守衛,穿鎮北曲折的窄巷南去,直跑向婁家栅居。正近官兵上門清點男丁的時辰,鎮南人戶大多門窗緊閉,街巷間原該靜靜悄悄,沿路卻聞多處吵嚷,不知哪家雞飛狗跳。
許雙明心中生疑,直到遙遙聽見熟悉的喉音哭喊,才悚然一驚,急奔近前。婁家凋敝的小屋前鬧哄哄一片,近鄰聚作一牆,抻頸縮腦地圍看。兩名官兵闖出門來,一人扯拽個幹瘦少年,另一人則拖一口幹癟麻袋,對着前方掙挫的少年叫罵踢踹。“莫拖——莫拖!我背她走!我背她!”那少年紅着臉哭嚷,使勁騰扭胳膊,要撲向地上的麻袋。官兵貶解不動,隻好松開他呵斥:“動作快!磨磨蹭蹭半天!以為爺閑得緊哪!”
少年撲跌在地,忙手腳并用,爬向斷後的官兵。對方手一甩,便将那麻袋扔到少年身上。
氣喘籲籲跑近,許雙明瞧得清楚,那官兵手上哪裡是甚麼麻袋,分明一個骨瘦如柴的老妪,歪歪扭扭撞倒少年身前。“家祯!”許雙明疾呼,扭動身子要掙出人牆,卻讓一旁鄰家老爹拽住,直搖腦袋。
祖母已不省人事。婁家祯勉強扶起老妪,聽見呼喊才轉過臉來,眼眶通紅,滿面汗淚。
“雙……”
那官兵卻朝他腰間一踹:“嚷什麼嚷!快走!”
婁家祯一個趔趄,咬牙忍住淚,顫着腿背祖母起身。眼看官兵要将人帶走,許雙明不顧鄰居拉扯,撞開人牆便沖上前去,半攔官兵跟前:“兩位官爺,這是出了什麼事?他們兩個要去哪裡?”
“我們辦差,還要跟你解釋?”在前的那人将他一把推開,“滾開!”
許雙明重摔一跤,複又滾爬起來。“官爺——官爺!”他撲帶跌追近前,“老人家還病着,求二位行個方便,起碼告知所為何事——”
官兵充耳不聞,隻顧對那祖孫倆推搡趕罵。
“可還是為的藥田那事?官——”
腳下教土堆一絆,許雙明不及喊句整話,人已栽倒地上。他撐肘半爬起來,眼前陣陣發黑,渾身舊傷生疼。官兵的催罵聲已遠,許雙明掙不起身,隻覺什麼東西硌在前臂底下,硌得他力軟筋麻。他半天才想起來,袖袋裡還裝着幾粒碎銀,足夠買半年的寒水石。
“大哥!”有人撲跪近旁,使力将他扶起,“他們說什麼了?為什麼要帶走家祯大哥?”
許雙明喘着氣,自黑霧間看清二弟的臉。
“他們、他們不肯說……”
“是突然闖進去,吵吵鬧鬧一會兒,便将人拖出來了。”旁邊的近鄰插嘴。許雙明聽進這話,卻好似沒聽見,汗津津的臉空白茫然。見大哥也慌了神,張祐齊咬緊嘴唇。“夫子——我們去尋夫子!”他想到,“夫子今日留子仁看脈案,現下定還在學堂!”
呆坐地上的少年怔愣一陣,猛然清醒過來。“對……對!”他急拉住二弟胳膊,“快,去找夫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