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南夏夜短。
戌時餘晖未盡,山腳地色昏黃。兩名少年赤足奔過小徑,借道旁荒草遮掩,貓腰推學堂栅門而入。夜課時辰未至,學舍書案間隻山風拂走,燈影朦胧,空無一人。他們沿底欄拐向西面栅居,摸上竹梯,輕輕叩門。柴扉張開小半,門縫後卻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兒。年長的少年急問:“夫子回了麼?”
“還未。”那小兒低答,揭門闆讓開身,“兩位哥哥先進屋。”
兩個少年蹑腳入内,見席間風爐溫有熱茶,案上筆墨未幹,鎮紙還壓着書寫一半的脈案。張祐齊随大哥叙坐,問向對席小兒:“你一直在夫子這兒?”“是。”周子仁替他二人各斟一碗姜茶,“夫子怕你們還要再來,便讓我等候接應,免教巡兵發現。”
許、張二人眼神相換。先前兄弟兩個來報信,已近官府清點男丁時。他們教夫子打發回家聽信,實在坐立不安,這才去而複返。“我們一路打探過,似乎還有另幾家也教官兵逮了去。”許雙明盤緊腿道,“不知為的是不是同一回事。”
“可若是為着藥田之事,那幾家也對不上号,更不必将娭毑一并抓去。”張祐齊接過小兒遞來的熱茶。周子仁又捧起另一隻茶碗:“哥哥們莫急,晚些還有夜課,夫子不消多時定能回來。”正要将茶遞與許雙明,即聞門首一陣響動,側旁門扇吱呀打開。三人齊望過去,恰見一銀須老者掀簾入室。
“夫子!”許雙明騰地起身,打着跌迎上前,“如何?有沒有家祯的音信?”
楊青卓擡手一扶,面上難辨悲喜。“今日鎮上除去婁家,還有五戶人家也被官兵帶走,送入印府。”他答道,“家祯與他們一樣,如今已成了印家私奴。”
“什、什麼?”少年怔然,仿佛不解其意。楊青卓不答,隻領他坐回席間,接小兒手中茶碗送與學生。“戈氏兵亂以來,西南諸縣多失糧草,又奉皇命自平折損,便隻得層層盤剝。”待學生接下茶,夫子方道,“還魂草價值千金,眼下更是奇貨可居,哪怕得了《神封古都圖》,纭規鎮亦虧損難填。為折換銀兩,印家賣出了一批私奴,然府中事務繁多,人力不足,遂以鎮上公奴相抵。”
許雙明愕在原處,捧着滾茶也不覺燙手。
“那……那便是服更役?”張祐齊試探道。
楊青卓搖頭。
“官府籍冊上,他們已是印家私奴。”
學生們默然,惟周子仁疑惑道:“可各地公奴戶數人口皆須造冊,要贖公作私,不是仍須買身錢麼?”“是黑戶。”許雙明睖睜着眼,好似仍未回過神來,“那些狗官為中飽私囊,總要瞞報一些人戶。張嬸說過……從前鬧饑荒,也出過這樣的事。”
“不在籍的門戶大多人口簡單。”楊青卓接口道,“家祯雙親俱故,家中隻餘一老一少,大約許多年前便已在籍冊消去姓名。”
“那他們往年的稅物……”話音戛止,周子仁已恍然自明。
“夫子,再沒旁的法子了麼?”張祐齊急切道,“家祯大哥他……他連春考也還未……”一句整話還未脫口,他已然哽住。
茶碗砰地落向案頭,許雙明轉向恩師,伏地叩首。“夫子,求你想想辦法!印博汶一向與我們不對付,家祯若成了他家私奴,定會生不如死!”他揚起臉,眉心緊顫,前額通紅一片,“何況……何況他祖母還病着,到了那地方要怎麼活?”
張祐齊也擱下茶碗,俯身磕頭:“求求夫子!”
見此情狀,周子仁眼中濕熱,不覺一道下拜。
屋外雨聲漸起。楊青卓合眼,撫膝而歎。“老夫已請見過印大人,原想抵換他們祖孫二人,卻教印大人回絕。”他道,“私奴依律乃私産,若家主不允,老夫亦别無他法。”一一将學生扶起,他聲色沉沉,“家祯學業未成,老夫明日會再與博汶懇談,請他上學時也許家祯随行。往後……也好再行争取。”
驟雨滂沱,濕冷的山風灌進窗縫,撲案燭微弱。周子仁擡起身,見許雙明正癡望案頭。那姜茶他半滴未飲,蒼白的臉膛卻盡是汗淚。
木然迂久,少年緩緩再拜。
“……深謝夫子。”
初夏苦雨洶洶,終日不休。
翌日散課,周子仁尋至巫家雅院,大半衣褲已教山雨濕透。銀竹未歇,李明念卻早早離去,不知蹤迹。奚錦妍留他烘幹衣物,廊下數度進出,自也聽去大半情由。“畢竟是私奴,夫子亦無法。”她端上一碟龍須糖,“你也不要太憂心,吃些酥糖罷。”
“多謝奚伯母。 ”周子仁躬身行禮,微濕的中衣未褪,不禁掩口打個噴嚏。奚錦妍取來方才烘幹的外衫,又替他倒上一碗熱茶。“要是還可上學堂,你們教他胡寫考卷不就成了?”巫采瓊手撚針線,舉起繡了大半的芙蓉鯉魚圖,擺弄細看,“隻要考不上,便每年都能去學堂。”
“博汶哥哥已成年,來春便可滿師。即便他許家祯哥哥随行,能上學堂的時日也不多了。”小兒捧熱茶捧入懷,“往後也不知是何種日子。”
斜眼看他喪眉耷目,巫采瓊隻覺掃興,噘唇嫌道:“那也是他的事,與你又不相幹,你愁眉苦臉有何用處。”“思而不行,确是無用。”周子仁凝看懷中熱茶,“可子仁擔心家祯哥哥,也擔心阿姐。”
“李明念有什麼可擔心的?”粉裙少女不屑一顧,“叫她學規矩,她隻夯坐半日,針線沒長手上,倒長在坐墊上。哼,成日裡山上山下跑,比你我可快活多了。”
“但李伯母已在為阿姐議親。”小兒道,“阿姐若成了親,也會記作私奴。”
“姑娘哪有不嫁人的,再說李明念與你那哥哥也不一樣。”
“不一樣麼?”
舉繡撐一哼,巫采瓊道:“自然不一樣。她功夫那樣強,性子又那樣壞,哪個敢招惹?便是嫁進夫家,也隻她給旁人臉色,誰還能差遣她了。”說不了,又覺天光襯得繡圖亮麗,便喜滋滋遞與小兒瞧,“你看我這鯉魚,繡得好麼?”
小兒怔愣,轉過臉細細觀看。“栩栩如生,用色也很美。”他道。
“花鳥圖才好看呢,鳥可比魚難繡多了。”粉裙少女得意起來,輕撫繡面上出水的芙蓉,“你那哥哥和李明念,便像這魚和鳥。一個離不得水,一個不但在枝頭跳,還能往天上飛。”
她說得理所當然,那小兒卻不應聲,隻眺向廊外,望天地間銀珠如簾,濺山霧騰騰,籠高閣微茫。這樣的大雨,北方甚是少見。“在北方,子仁曾見官貴将老奴剜去雙眼、斬斷雙腿,養在木箱表演雜技,隻為取樂。”他出神道,“戰場上……也有許多軍士四體難全,或慘死沙場。但那般以人取樂的,子仁卻從未見過。”
巫采瓊探出圓睜的杏眼:“那能有甚麼樂子?”不得吓出噩夢才怪呢!她不免發怵,轉頭又問母親,“阿娘見過麼?大戶人家可都是這樣?”
廊前移門大敞,奚錦妍原坐屋中理絲線,聽得女兒呼喚才擡頭,抿唇淡笑:“我長在西南,娘家也盡是農人,不曾見這些。”
掌心摩挲茶碗,周子仁斂目,耳旁雨響不絕。“從前子仁以為,所謂‘人’,便是直立而行,口能表意,語能互通。後來方知,物各有類,人分以群,立場不一亦可你死我活,更遑論推己及人,情同與共。于是同己相與,異己相非,力強者如刀俎,力弱者無異魚肉,勿論善惡,無關是非。”他凝思道,“既無異魚肉,剜眼削足也好,毆打謾罵也罷……以此取樂洩憤,皆是尋常,不足為道。便如家祯哥哥,于許多人不過籍冊上一筆姓名,一旦劃去,生死禍福即似無物,無迹可查,亦無人挂懷。”
這話凄涼,累得暴雨也聲聲切切。巫采瓊摳弄起繡撐的竹框。“可你上回不是說,兔食草,人食兔……”話息嘴旁,她總也記不起後文,“嗯……甚麼這便是天地之道麼?既是天地之道,便不可違逆,橫豎無法,還想來做甚。”
那小兒歪頭思量。
“大約因為……我們是人,不是石頭。”
“怎的又扯上石頭了?”
小兒面上現出笑意,并不回答。“巫姐姐方才說,阿姐與家祯哥哥不同。可阿姐和家祯哥哥都是人,有悲喜,有好惡,活在同一片天地,一樣受拘于天地之道。”他攏緊肩頭外衫,“便是功夫高強,心志堅韌,也并非不在受苦。”
七彎八繞,竟還是說的李明念。粉裙少女不以為然:“好像哪裡沒有苦似的。”她重又穿針引線,“她可是玄盾閣閣主的女兒,有一整個玄盾閣給她撐腰。天底下比她苦的,便是數一整年也數不完。”
“巫姐姐說的是。”周子仁卻輕聲自語,“正因人人都苦,且人人自身難保,才顧不上旁人苦。自苦而難諒他苦,人皆如此,便是苦上加苦。”
這都囊囊咄咄些甚麼?巫采瓊不明白,頓生氣惱:“甚麼苦不苦的,聽得我嘴裡也苦了。”她抓一枚龍須糖塞過去,“吃你的糖,少說話。”
糖絲遇熱即化,小兒忙送入嘴中,輕輕一咬,滿口香甜。他眼瞳一亮:“好甜。”随即轉向門内,“奚伯母,子仁可否帶一些回去,給阿姐也嘗嘗?”
奚錦妍笑答:“原就做了許多,你要喜歡,一會兒我給你包上一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