逢秋九月,西南炎濕未褪,山群猶自蔥茏。
印府東側濟濟哄哄,角門外驢車停作一龍,奴仆圍擠忙亂。婁家祯費勁鑽出人叢,抱最後一筐粗炭上車,不及清點數目,即緊推辘車回轉。庖房午時起便悶似蒸屜,他停車院中,拾炭入筐,急匆匆來往數回,已然瀑汗牛喘,雙目發昏。待搬進半車炭,他才跪在竈旁,抹去額汗,強自定睛點數。那歇在一旁的掌廚聞得他突突囔囔,立時叱道:“怎的這會兒點數!”
“後門人多,盡是領貨的……”婁家祯咽着喘,“我看庖房要得急,便先送過來……”
掌廚的隻嫌他粗夯,聽罷揚手揮趕:“起開起開,先将剩下的送去柴房!”少年不敢耽擱,跌起身要走,卻瞥見竈下一團人影,揉眼細瞧方才看清。“娭毑!”他大驚,慌奔上前,“你怎的下地了?”說着要扯她起身,卻見那老妪忙擺起手,默搖腦袋。她顯是已久坐竈下,襟前、袖口盡染炭灰,枯若皺布的臉膛燙得通紅,颏下挂熱汗直掉。
“不起身,還白養她不成?”掌廚點炭罵道,“庖房成日裡忙不完,她倒好,躺了一季,有氣力馕糠,竟沒氣力幹活!”
可娭毑害的熱病,那裡受得這等蒸熱?婁家祯跪下急求:“她還病着,還是我替她罷!”
“替替替,隻說得好聽!”那掌廚頭也不回,厭煩不已,“才來時候你便說替她,還以為你多能幹,結果王八爬地都比你利索!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不妨事,不妨事——”一旁老妪扯住少年袖口,“吃了一季藥,已大好啦……”她竭力揚聲,喉音卻又沙又虛。婁家祯愈發焦急,還要再求,又教老妪滾燙的手心捉緊手腕。她着力将他拉近,湊至他耳旁悄聲囑咐:“柴房階下還有半塊馕,你去吃了,莫教旁人瞧見。”語罷,老妪推開孫兒,擺一擺鐵撾。
婁家祯擦擦眼,隻得依言而去,推那半車粗炭趕向柴房。
柴房設于庖房正後方的小院,雖僅一牆之隔,卻經遊廊阻斷,辘車往來還須繞行廊端。婁家祯推車入院,因白日裡不曾進食,停在階下時自頭昏眼花,氣喘難收。此間少有人出入,他四下看看,自階縫裡摸出個紙包,拆開來瞧,巴掌大的馕隻細細撕去些邊角,竟幾乎是塊整的。婁家祯鼻頭一酸,扯下小半塞進口中,撣去馕上的炭灰,重新包好藏入衣襟。低臉揾盡汗淚,他爬起來,撿一筐粗炭入内。
鄰院庖房碌碌忙忙,竈下老妪腳邊短炭,她左右顧盼,見旁人各自繁忙,便顫巍巍撐膝起身。
一牆之外,婁家祯壘齊炭堆,回頭見牆角草鋪淩亂,捆紮的草褥已散開大半。那是平日娭毑睡的。他一抹眼角起身,又忙不疊跑出門檻,将餘下的炭搬進屋。
竈上幫廚連聲催促。“就好,就好……”老妪喘氣應着,挪至庖房一角,彎腰夾起幾塊粗炭,兜入臂彎間的竹筐。她腦仁燙脹、鼻息灼熱,扶牆直起身,頰上汗珠飛落筐内。
婁家祯跑出柴房,一路小跑催辘車繞過遊廊。
“火怎的都熄啦!”竈上嚷嚷。“欸,欸……”老妪勉力擠出聲,虛浮的步子往前一邁,卻如尋不着地面,腳底空落落一片。她身軀一歪,栽倒在地。
辘車骨碌碌駛過廊側,炭塊骨笃笃滾出竹筐。
“火哪?火哪!燒火的哪去了!”幫廚端起鍋高喊。歇在一旁的掌廚教他催得心煩,環看四周奴仆往來奔忙,隻那老妪一個伏地不起,不由火上心頭。“混賬躲懶的貨色!”他縱身上去,提腳踹上那竹竿似的腿,“還起不起啦!”
呼着粗氣入院,婁家祯将辘車停靠牆邊,隐約聽得庖房内吵嚷。
地上老妪一動不動,掌廚不住謾罵,腳掀她翻身,手往那皺巴巴的臉前一探,臉色驟變:“啊呀,禍事了!”
婁家祯循聲而入,乍見老妪躺倒在地,頓覺腦内一嗡。“娭毑……娭毑!”他撲跪上前,探得老妪臉膛紫紅、渾無鼻息,輕輕推搡,亦不見動彈。少年霎時打起抖:“大夫——要尋大夫!”話一脫口,他記起身在何處,忙汗流四顧。終于尋見那遠遠躲開的掌廚,婁家祯膝行兩步,倒地就拜。
“求求你……求求你找大夫來!”他重重磕頭,直将那地闆磕得砰砰作響,口中一個勁哀告,“求求你!求求你!”
眼見少年額前見了血,掌廚的略覺不忍,卻隻心虛嚷道:“已沒氣兒啦,還尋甚麼大夫!”他環顧周圍,見幫廚正伸頭瞧熱鬧,旁的奴仆皆隻遠遠幹立,當下恨得跌起腳來,“都杵那兒做甚!耳聾還是眼瞎?快将屍首擡去柴房!”
近前的幾個互瞧一番,垂頭上前。“不成、不成!”婁家祯轉撲老妪身前,發了狂地趕開那些手,死死護住屍首,喉間胡亂哭喊,“大夫……找大夫來——找大夫、大夫……”
那幾個奴仆原就不情願,眼下見他發起性,更不敢靠近。掌廚見勢不妙,唯恐少年再鬧出事端,連忙趁亂抽身,直奔西院。
月洞門前竹蔭搖風,管家躲檐下納涼,正當饑腸辘辘時,看掌廚大汗淋漓而來,即一把拽住道:“這時候來書房做甚?午飯可擺好了?”
對方焦頭爛額,倒反過來問他:“公子在裡頭嗎?”
“與老爺一道寫字呢,擺好飯再叫罷。”
“庖房那頭禍事了,隻怕等不得……”
“庖房能有甚禍事!”
他兩個相持不下,卻聽院中印博汶道:“進來。”
掌廚的這才掙開手,匆忙入了院,行至書房門前方止住身。他揾着汗往裡瞧,印家父子果真湊聚案前,正自揮墨。牆角另紮着一道人影,青面鐵臉、腰挎長刀,悄沒聲兒立在暗處,倒似泥塑的惡鬼。書房不許下奴踏足,除去侍候在外的管家,便隻這個挎刀奴可随公子出入。“老爺,公子。”掌廚挪近一步,站門旁欠了欠身,“庖房……庖房那邊死了個下人。”
“晦氣!”印柄瑜擲筆呵斥,“死一個賤奴有甚大驚小怪!不去報與夫人,來書房報的甚麼喪!”
“老爺息怒,實是公子先前交代過,這才……”
印博汶擱下筆。
“婁家祯死了?”
“小的無事,是老的死了。”掌廚偷觑他臉色,“原令她在竈下添炭,也算不得重活兒,孰料她自個兒跌了一跤,便……”
印柄瑜拂袖打斷:“無需羅噪,内院瑣事隻管報與夫人!”
那掌廚閉口埋首,卻未領諾,隻拿眼角瞄向印博汶。“家主令你去,還呆着做甚?”少年心煩,略擡一擡手,示意牆角一聲不吭的挎刀人,“你去,領婁家祯尋個去處,把屍首埋了。”
挎刀人颔首,徑出書房,與那側開身的掌廚擦肩而過。“小的這便去報與夫人。”掌廚舒了眉,唱個大喏,亦低頭退下。
耳察他那輕快的腳步遠去,印柄瑜冷哼。“你也是愈發糊塗。”他接過兒子遞來的筆,“什麼婁家祯?入了府,消了籍,從前姓名便也作廢。你着意令人瞧着,倒縱得他們亂失分寸。”
印博汶捋袖研墨,滿面不快:“父親不知,夫子隔三差五問及這二人情狀,孩兒隻好令人留心着,省得落人口實。”
“落甚麼口實?他楊青卓收奴作徒,那才叫有辱斯文,落人口實!我們自家私奴,要殺要剮輪得到他來指摘!”印柄瑜聲調卻愈高,面前才寫的字也揉作一團,“若非看他是皇親國戚,不定哪日開複回京,那裡容他這般放肆!眼下太後病重,想必也撐不過明年,更不必與他楊青卓甚麼臉面!”
父親怒形于色,倒令印博汶暫熄火氣。“夫子雖行事欠妥,卻畢竟為孩兒之師,理當敬着。”他眼看墨錠上的描金鶴紋,“看在孩兒的面上,父親且忍他一忍罷。”
難得他識大體,印柄瑜縱有不忿,亦隻得抑回腹中。“罷了。”他扔開那皺若老臉的紙團,“如今申公子亦居府中,莫教他瞧了笑話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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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無晴。
李明念翻入東偏院時,小竈上渾無人息往來。風雨蔽日,雨碎瓦鳴,小院寂落一片,獨婁家祯枯坐廊下,癡看院中雨霧蒸草根,搭在膝頭的手還捏着半塊馕餅。她一勾屋檐而下,落定他身旁,也不見他覺察。
“今日不必燒湯?”
那少年聞聲擡眼,渾渾噩噩,半晌才尋見她的臉。“你來了。”他呆呆啟口,眼神向着她,又仿佛不在瞧她。
這是教傷了頭殼?李明念蹙眉,細一察看,卻隻感他氣息虛亂,似無外傷。“許明明讓我問你娭毑病情如何。”她于是将寒水石扔過去,“已近入秋,若還需旁的藥,也一并說與我,他們給你尋來。”
兜滿石頭的口袋摔在膝頭,又滾進懷中。婁家祯垂眼怔視,許久才揣它入手。“不必了。”他低着臉道,“寒水石也不必再送了。”
“娭毑見好了?”
少年仍舊睖睖睜睜。
“娭毑……已經沒了。”
廊前雨珠飛濺,劃過頸間,冰涼如碎玉。李明念頓住伸向衣襟的手。
“節哀。”她道。
呆直的眼中滾出淚,婁家祯提臂掩緊雙目。“玄盾閣門人選拔……是後年春天麼?”他悶悶問。
雨泣不絕,風鳴難禁。李明念默默片時。
“是。”
“我聽聞……有三輪考核。”少年捺住抽噎,“若我今起開始習武,你說我能過武試麼?”
“天資欠缺,毫無根基。”李明念回答,“便是勤修内功,僥幸通過武試,你也過不了心試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你殺過人麼?”
對方擡起灰敗的臉。
“沒殺過人,便過不了心試麼?”
“心試必得殺人。”李明念看着他,“手無縛雞之力的人。”
怔怔與她對視良久,婁家祯才再度垂臉,躲開她的目光。“今日我問你的事,你……你莫與雙明說。”他低聲道。
李明念不應,隻摸出襟内的馕餅,抛至他懷中。“若以為這行當見不得人,便趁早斷了念頭。”她道,“橫豎是死,與其違心賣命,不如苦熬至終。”
耳聽檐上珠碎,婁家祯望着指間馕餅,沒有擡頭。“苦熬至終……”他喃喃,仿佛不解其意,“至終……”
薄雨漸作霖。
初秋将立,崖壁間風高日清,新霁時已難覓雨迹。李明念倚坐竹屋廊前,遙望檐外如洗碧空,伸手向前,五指撥風,手中卻空無一物。
“這是我們幾家湊的冬衣,夜裡也能蓋。”一旁許雙明解開包袱,掏出兩件厚厚的冬衣。為修内功,數月來他幾乎每日上一趟南山,且隔三差五帶些吃食物件,托李明念轉送去印府。
“戈氏教平亂軍打回了南邊,鄰縣還亂着,秋收之後我們大約會被調去運糧,不知幾時才回。你幫忙帶給家祯,便是我們入了冬再回,他們也不至受凍。”将那冬衣壓實在底,許雙明擦一把汗津津的額頭,又翻出包袱裡另外兩隻口袋,“還有這些,今日邱凡骐拿來的,也夠吃三個月……還有這個,這是我跟祐安一道挖的白果,娭毑愛吃這個。對了,還有這個,你跟家祯說……”
移門沙沙推開,周子仁端出兩碗晾溫的涼茶。許雙明正說到口幹舌燥處,接過茶碗即牛飲而盡。随手撈起一隻口袋,李明念沒有喝茶,隻盯着袋口露出的白果出神。秋收将近,他今日帶的物件格外多。
一隻糙手晃過眼前。
“李明念?李明念!”
李明念神思回籠,恰對上許雙明緊切的眼神。少年這才又問:“娭毑的病如何了?你上回問過家祯沒有?”
束緊手中口袋,李明念垂眼。
“娭毑已經沒了。”
身旁二人俱頓,許雙明神色空白,如遭迎頭一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