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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 無明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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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……什麼時候的事?”

“不知。”她将那口袋置回原處,“上回我去時,婁家祯說往後不必再送藥。”

“家祯哥哥還好嗎?”周子仁輕聲問。

李明念搖頭,将包袱推回許雙明跟前。“你自己帶給他罷。”她道,“印家東偏院牆角有個狗洞,你明日未時一刻去,他會在那裡。”

目光教那包袱牽至膝前,少年茫然迂久,點了點頭。

“好。”

“入秋後我事忙,大約有一陣不得出來。你要與他甚麼物件,須得多備些,明日一并帶去。”

“嗯。”許雙明心不在焉,望着那包袱呆坐半天,方笨拙地爬起來,“那……那我今日先回了。”他彎腰撈起包袱,又被身旁小兒拉住袖管:“大哥稍候。”

周子仁起身回屋,自案前取來兩隻紙包。“我留着些糖,一包給祐安他們,另一包勞大哥明日帶給家祯哥哥。”遞那紙包到少年手中,小兒囑咐,“家祯哥哥如今孤苦,大哥與他至交,定要保重自己,才可替他撐着。”

小心挪退一步,周子仁垂袖長揖:“望大哥節哀。”

凜風走檐廊,一時迷了眼。許雙明别開臉,胡亂擦一擦眉下。“我曉的。”他道,“我曉的。”

攥那紙包在手,他轉身要走,忽聽李明念喚道:

“許雙明。”

少年駐足梯前,惘惘然望向她。這是她頭一回叫對他的名字,他卻仿若未覺。李明念仍倚坐門前,沉慮片息,隻告訴他:“調息,下山算着時辰。”

搗蒜般點頭,許雙明回身抹了抹臉,扶石壁跑下竹梯。

那粗重混亂的氣息遠去,廊下隻餘一盞孤零零的茶碗。李明念端她那碗涼茶飲盡,聽周子仁取出茶壺。“阿姐方才是有話與大哥說麼?”

手裡茶碗一放,李明念眺向長空,于風響間細辨斟茶聲。“原與我無幹,不說也無妨。”她道。

“那阿姐說入秋後事忙,可是為的定親之事?”

“你也聽說了?”

“嗯。”小兒置開銅壺,貼壁根坐到她身旁,“阿姐有對策了麼?子仁可幫得上忙?”

李明念又擡手伸向湍急的風河。

“我能應付。”她說。

“那……阿姐如需助力,定要告知子仁。”

“你年紀小,出甚麼力?”

小兒頓了頓,聲色略低下去。

“雖力弱些,我也想盡一份力。”

聽出這話音消沉,李明念側過眼瞧他。小兒這半年已長高一些,雖不似從前羸弱,身子卻略顯單薄。還是個小蘿蔔頭。她回望天穹:“倘我再教關進祠堂,你替我送些吃的來。”

“好。”周子仁一口應下,眼中光彩複明。他輕挨她的手臂,也學她伸出手,感指梳青空,看袖盈長風。“阿姐定要平安順意。”他自語。

她這樣的人,隻怕至死也難得平安順意。李明念收攏五指,握風手中。

“嗯。”她卻聽自己道,“平安,順意。”

-

一粒灰影躍過草叢。

婁家祯咬着馕餅仰臉,隻見院中荒草枯倒,高牆間樹影搖曳。他朝梁上看去,尋不着熟悉的人影,正當自己眼花,餘光又見另一團灰影掠過眼前。是一枚石子。婁家祯一怔,不覺望向牆角狗洞。掌廚已躲去午歇,院外人聲遙遙,耳側僅蟲鳴此起彼伏。少年猶豫一陣,勾着背近前。

他停步牆邊。狗洞中又竄出一顆石子,滾過他腳邊,敲在他狂跳的心口。

“誰?”婁家祯壓低喉音。

外邊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。

“家祯,是我。”有人伏在洞外道。

那狗洞前的草根模糊起來。婁家祯緊挨着牆根坐下。

“怎的是你來?”

“李明念同我說了娭毑的事,我來看看你。”洞口擠出一隻紮得緊緊的包袱,“我們一道湊了些冬衣,裡側有暗扣,夜裡拆開可作被褥。”

婁家祯蜷緊身子,撈那包袱摟入懷中,隻覺火辣的日頭已将它曬得滾燙。“嗯。”他道,“多謝你們。”

“平日裡……吃的都夠嗎?包袱裡還有幾隻白果,可煮着吃。”

“嗯。”他抱緊包袱,“夠吃。”

“他們沒欺負你罷?”牆外少年又問,“夫子一直在想法子,印博汶也跟他保證過,說絕不欺壓你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李明念有些日子不能來,你要還缺甚麼,跟我說,我再給你送來。”

“嗯。”

瞧不見對方臉孔,許雙明隻得伏地洞前,聽洞内嗚嗚風響。

“你……你還好麼?可有受傷得病?”

婁家祯抹過眼淚。

“李明念……是不是都與你說了?”

“她隻說娭毑沒了,讓我這時辰過來。”

狗洞昏黑,隻依稀觑得半月荒草,還有蟲蟻爬動的側影。“我……想當影衛。”洞中漏出含混的話音。

許雙明撐起上身。

“什麼?”

雙臂勒緊那滾燙的包袱,婁家祯咬緊牙根。“我不想留在這院子裡了。”他發了狠道,“我要當影衛。”

“渾說甚麼!”許雙明一拳捶在牆側,“影衛護的甚麼人?便是印博汶這樣的!你給他家做雜役都難受,那裡還能舍身護他性命!”

“旁人做得,我怎麼就做不得!”牆内少年喉音沙啞,“爹娘沒了,娭毑也沒了,我隻一個人了!獨身在這院子裡苟且,還不如上南山搏命,起碼不必看人臉色,提心吊膽度日!”

“什麼叫你隻一個人!我們便不算人麼?”許雙明低斥,“夫子在想法子,一直與印家周旋……學堂兄弟們都記挂你,給你尋藥湊冬衣,便是不喜李明念的,如今也與她說話,問及你消息。”

他漸紅了眼眶。“祐安不曉事,還說待你和娭毑回來,便與我們湊一戶,家裡人多,再不會教拉去做私奴。”他忍住哽咽,“大家都念着你,怎麼就隻你一個人了?”

兩頰眼淚滾過頸間,婁家祯額抵膝前。“可我出不去。”他強咽抽泣,“我再也出不去了。”

“夫子會想法子的。”用力擦盡眼角,許雙明貼近冷牆,“一定有法子。眼下你才入府……印家是有意為難,才不肯放人。待時日一長……他們自會許夫子贖你。”

婁家祯仰頭靠上石牆,掩面強忍悲容。

“上回印章之事,有個私奴挨了打,你還記得麼?”

許雙明定神回想。

“圓臉的那個?”

“他與削你手指的那個阿楠,原是兄弟。那事之後,他教賣去了北邊。”婁家祯告訴他,“娭毑斷氣那日,阿楠奉了印博汶的命,領我給娭毑下葬。娭毑便葬在他那弟弟旁邊。”

“他弟弟……也沒了?”

婁家祯搖搖頭,卻不知搖給誰看。“阿楠說,賣去北邊,這一世便再無音訊,隻當沒了。”他道,“我問他,既然他在印博汶那兒得力,做甚不給弟弟求情。他道這院子裡惟有主仆,沒有親朋。你若與旁人親近,得力時沒他好處,遭殃卻必定牽累。所以你是死是活、是哭是笑,無人在意;跌倒了沒人扶,死在庖房,旁人也隻嫌你礙腳。”

憶及老妪橫倒在地的身軀,他眼中又湧出淚。

“私奴墳地不許立碑,我想在地上給娭毑劃個名字,阿楠卻不允。他說要寫也隻能寫‘阿樟’,哪怕埋的是我,也隻能寫‘阿榆’。”緊顫的眉心一動,婁家祯喉中溢出哭腔,“甚麼樟啊榆的,我們有名有姓,憑甚麼跟塊木頭似的入土?我便不寫,隻插枝子在那兒,回頭再祭拜。可那晚落雨,落好大的雨,第二日我去瞧,枝子沒了,新土也與陳土混作一片。我尋不着娭毑了。”

許雙明扶在牆邊的手攥緊拳頭。

“雙明,你在外頭,你不明白。從前我也在外頭,我也下田,我也挨打。我老想,再難熬也不過食不飽,穿不暖,治不了病,挨打挨罵,不教當人看……生來如此,有甚麼法子?娭毑熬了一世,爹娘也熬了一世,我定也熬得。”他聽高牆那頭的人道,“但這裡不一樣。這裡人人都不相幹,人人都隻顧自己,不将旁人當人看。你說你們記挂我,可你們在外頭,在那麼遠的地界……便是哪日我死了,也同娭毑一樣,連墳地都尋不着蹤迹。日子一長,你們也再記不得我長甚麼模樣,姓甚名誰。”

仰看頭頂蓊蓊郁郁的枝葉,婁家祯隻窺見幾片殘缺的藍天。“每日睜眼我便想,我真要這樣熬一世麼?”他啞着聲道,“我不敢想,雙明。我甯可印博汶為難,甯可他幾棍子打死我,也不要這樣過日子。”

轉個身倚牆而坐,許雙明久默不語。“那你便要護那些狗官,看旁人這樣過日子麼?”他問,“即便哪日見我們慘死狗官手裡,你也還要護着他們?”

牆後的少年掩緊雙眼。“你們是公奴,還能采藥,還能娶親……還能趁花燈節祭祖,掙幾個銅闆。”他道,“你們有退路,我卻沒了。”

許雙明默望通往鎮上的小徑,還能瞧見來時踩出的泥印。“你說這話,與這院子裡其他人有甚分别。”他說。

婁家祯雙目滾燙。“我本就與他們沒分别。”他擦掉眼淚,“你們與我才有分别。”

風摧樹影,林蔭斑駁。許雙明癡坐原處,聽得身旁一陣輕微響動。他轉過臉,見那灰撲撲的包袱鑽出洞口。

“你拿回去罷。”牆内人道,“往後莫來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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