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盞翻落在膝,孫媒婆目瞪口張。
“這,這——”
她張皇尋看對席,見那李夫人不知何時已立身定看來人,方覺自己也恍惚起了身。
席前少女扔開笠帽,半濕的黑發堪堪及肩,尾端刀削般齊整淩厲。她一轉冷淡眉眼,目光掠過孫媒婆紫漲的臉,落定她身側。
“你們中鎮人有言,‘身體發膚,受之父母’,不論男女,斷發即大不孝。”少女手入衣襟,摸出一把松穿成結的長發,“我們南熒人沒這規矩。但今日定親,既是行你們中鎮族之禮,我便姑且認下這說辭,也好教你們記得,我李明念是個無父無君的悖逆狂徒。”
她左手一揚,掌心斷發揮散半空。
“哪家若想納我進門,最好趁早将我剝皮剔骨、挖心掏腸,不然縱使斷手斷腳,我也定教他斷子絕孫,永無甯日。”
三千發絲飄落眼前,李明念略擡下颌,目視對面少年。
“——那幾車嫁妝銀子,就是他家滿門的殓葬錢。”
申相玉端坐席間,隔着蕩落的斷發與之對視,毫無表情。
雨聲忽盛,那串濕足印如雨潑堂,倒令不透風的屋宇冷潮起來。孫媒婆打個寒戰,顫手微擡,未及指定那貌若野人的少女,又重重甩回身側。“荒唐……荒唐之至!”她總算尋回舌頭,“這……這成何體統!老身做媒數十年,還從未見過這等狂悖之事!”
孫媒婆轉向李氏夫婦。
“李閣主,李夫人……你們,你們這是要打我這媒人的臉,還是要打申家的臉?”
話聲未絕,即聽啪一聲掌掴的脆響。孫媒婆唬得兩腳一跌,隻當巴掌打在自己臉膛,捂着面急看,才見李雲珠紮在那狂徒跟前,搧出的右掌還止在肩旁。大約她未曾習武,那響亮的一掌落在狂徒頰上,竟隻拊她側開眼去,不但分毫未動其首,且不見一絲紅腫。李雲珠冷冷看她,俨然已視旁人如無物。
口中“哎呀”一歎,孫媒婆臉邊的手落按胸前,驚異眼前粗蠻景象,卻又很覺出痛快。
申相玉站起身,面朝主席,徐施一禮。“晚輩今日上門提親,原是為結二姓之好,以禮相待。即便李姑娘心有不願,如此冒渎我申家,也實是駭人聽聞。”他垂眉,面目不顯喜怒,“我申家雖非王公貴胄,卻為世代品官之家,萬不能受此折辱。還請閣主給個說法。”
李顯裕仍跽坐原處,手覆膝前,蹙額閉目,一動未動。“小女不知禮數,是我教導無方。”他道,“改日定登門賠禮,以表歉意。”
“禮可不必,人确是要不起。”申相玉略拱雙手,“恕晚輩告辭。”
語畢,他再未多看旁人一眼,徑轉而去。孫媒婆訝然,轉看李氏一家,見他三人渾無挽留之意,方緊跟上前:“申公子……”
背後李顯裕卻啟口:
“邊長老,送客。”
外間當即響應:
“——送客!”
呼喊聲高亢,直教孫媒婆失色。她驚轉向北,恰見濛濛雨幕間閃過幾道鬼影,俱不曉何時聚守在此,更令她心驚肉跳。
錯眼又見那申大公子踱下樓階,孫媒婆才明白前功盡滅,那茶錢亦化作一肚子茶水,頃刻蒸散了。她一陣恍惚,竟漸哆嗦起來。“蠻人……”她不住竊語,挪腳向前,“無禮……盡是些蠻人……”
人聲遠去,與樓底煩嚣彙作一池,消溶雨間。
冰冷的女聲浮出滿室雨響。
“跪下。”
二字分明,少女卻置若罔聞,并不動作。
“阿念。”李顯裕沉下聲。
李明念跪地,胸前骨鍊豁啷啷一響。宇下死寂一片。
“你今日之舉,斷送的是你自身前程。”父親在前道。
李明念看定膝下散落的發絲。
“若嫁作私奴也算前程,我便無需甚麼前程。”
“這便是你作踐自己的托辭?”李雲珠冷聲反問。
“斷發便是作踐自己?”李明念擡起臉,“不願當私奴,便是作踐自己?”
她迎上母親眼光。
“究竟是我作踐自己,還是你們作踐我?”
内室氣轉,案前殘燭明滅。李明念腰上一重,趴伏在地。
“下去祠堂跪着。”母親的話聲響在頭頂,“無我準許,不得擅出。”
父親威壓鎮頂,李明念再難擡頭,隻得強撐上身,看手底暈開水漬。
“這是讓我去問祖宗牌位?”她譏刺。
手邊那雙足尖轉向,步出視野。
“不必問祖宗,也不必問我。”那人道,“你既無父無君,我也隻當沒你這個女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