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音止頓,似将輕歎自咽腹中。“我曾以為父母疼愛我,也曾期望丈夫珍愛我……但愛與權交纏……終究隻是主宰。無論我是何出身,無論我與何人結發……權未消,此結便無解……恒悲而已。”
握在指間的手微動,幾欲松開,卻複而握緊。趙明宇擡眼,方覺尹甯露已移目,凝望他腰間玉佩。
“我知道……你是個重情義的好孩子。這些年,為着你生母……還有宗信之事,你一直自責……心中苦痛難當。”她略略出神,“可惜……我這一世,與孩子總是緣淺。原以為……雖未能開解你,起碼也能伴你長大……盡力彌補。眼下臨了了……卻縱有千言萬語,亦不知當否言說。”
喘籲愈重,那扶在腹前的手亦顫起,覆上少年瘦長的五指。趙明宇唇口微動,喉如石堵。
“宇兒,王爺是個可憐人……如今他已泥足深陷,回不了頭了……”他聽得她的聲音,“可你不一樣……你還年輕,還有許多機會……即便你是他的孩兒……也不該延續他的命運……”
晚風嗚咽,熒燭近枯。滿室燭影戰栗,視野渾黃一片。
“答應我……答應母親……切莫成為第二個王爺……”
腕間力道漸微。
“莫恨王爺……也莫恨自己……”
十指松脫,僵冷的雙手滑落。少年反托在手。
霜飔撲燭,秋蟬鳴寒入窗。女子斜倚褥堆前,眼簾低垂,雙瞳已散。
趙明宇泯默而伫。
良晌,他俯身向前,隻手覆上那雙眼,緩緩撫合。
院内人聲如潮。
趙明宇跨出門檻,任外間候立的人群魚貫而入。身周人影流動,背後遙起恸哭。他兀自東行,手攥那枚金環鑲接的玉佩,恍若未覺。
“又是太子麼?”腦海中有女聲低詢。
腳步穿過冷寂的長廊,趙明宇踏上東向小徑,看月朗星稀,清輝滿地。
“若你信得過,且暫交與我。我去尋手巧的工匠,不必打磨損傷,隻以金絲鑲連……可好?”
他步入東院石門,腰間劍觸蹀躞,悶響若滴水擊石。
“多謝。”那話聲裡現出笑意,“我定将它修好,再交還與你。”
金絲擰作的鑲環掐在掌心。趙明宇斂足,四面怪石林立,影織似網。他擡起臉,仰看冰輪遮面,浩夜無邊。
他孑身而立,湮沒其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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炭堆驟塌,火星細響。
趙世辰睜開眼,入目一盞青燈熒微。四體僵膠,他伸展雙臂,略支起身,懷中羅衾滑至腹前。殿内燭光昏黃,檻窗外風嘯不絕。德壽宮四季溫暖,雖在偏殿,羅漢床邊點着炭盆,倒不覺凄寒。趙世辰烘過手,欲熄桌幾燈盞,卻忽見燈座旁一朵默躺的木芙蓉。他長指略住,轉而拾花在手,旋指把玩。
新粉含芳,瓣緣見蜷。拒霜之花,臨冬自也凋謝。趙世辰輕撚花瓣,憶起許多年前,亦曾有一人與此花同名。
“日後……娘娘送來的湯藥,請殿下千萬上心。”
他記得那人俯伏在地,面容不清。
“……醫者原當救人,若反而為害,則有違醫家仁心。”她告訴他,“老奴做錯了事……自有天罰。今日之言,隻盼能彌補萬一。望殿下善自珍重。”
外室一串細碎的足聲近前。
“王爺。”宮人長影投格扇,“王府來人,說有要事禀報。”
花柄旋出指尖,趙世辰迎燭擡目。
宮牆巍巍,樓影交疊。站在德壽宮門前,正可眺神廟高聳,燈輝明滅。
“……二小姐奪了馬,在城中搶尋大夫回來,也終究遲了一步。”傳訊的小厮跪泣階下,“王爺……王爺節哀。”
霜風過耳,趙世辰披鶴氅默立階頂,良久無言。
階下魏樊偷眼看去,越過哭倒的小厮,呈上懷間木匣。“此乃王妃臨終親筆。”他俯首道,“王妃交代……務必要交與王爺。”
巴掌大的木匣,隻存一紙短箋。趙世辰展箋而覽,内裡筆迹秀淨,所書不過六字。
“妾無恨,此怨了。”
廊下宮燈擺蕩,推那字迹疊起影間。趙世辰默看長久,仿佛箋紙載滿經文,形迹難辨。他自嘲一笑。“确是個聰明人。”他道,“可惜……良善太過,世道不容。”
胸腔間湧出一股冷意,趙世辰咳嗽起來。身後掌燈的宮人上前。
“王爺,可要報與太後?”
趙世辰以拳抵唇,喘息搖首。
“不必了。”他回轉向内,“不必了……”
言未畢,他身形一晃,昏絕于地。
“王爺——”
喧嘩聲随風入幕。
楊婧绮自昏睡中掙脫,但聽人聲呼喊,履響慌奔,四處不得安甯。抓床頭簾帶而起,她眼前泛起昏黑,尋向帷幔間透出的燭光。
“來人——”
數道腳步挾風而至,拜伏拔步床外。
“娘娘。”
“外間何事吵鬧?”
那模糊跪倒的人影俱緘口未答。
冷風灌入帷幔,楊婧绮周身一戰,愈覺昏怒難當,提掌拍上床榻。
“說。”
宮人惶恐下拜。“下關王妃……今夜難産,母子俱亡。”一人抖着聲兒道,“王爺聽聞消息,哀痛過度,方才已暈倒德壽宮前……”
腹間氣血上湧,楊婧绮屏息彎身,倒扶床頭。黑霧徐散,她急吐濁息,漸瞧清花圍投影案前,一枝新剪的木芙蓉插立瓶中,翠色銜绯。楊婧绮心頭一震。“拿出去……”她擡高發顫的手臂,“快拿出去!拿——”
喝令戛止,她喉頭忽熱,登時口噴鮮血,頹倒而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