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不錯。”前些日子“學規矩”,她便每日悶對此物。
地牢怎會有這種東西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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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雨初霁,苔階濕滑。
玄盾閣山梯陡峭,許雙明一路奔登,幾次險些摔滾山下。好容易爬到山腰,他脫下書匣,回個身跌坐階前,手撐向後,仰首長出粗氣。頭頂天海茫茫,秋雁織雲。秋收農忙已過,明日便要啟程運糧。十數日未曾上山,他才跑一半已覺勞累,竟似前功盡棄,還不比秋收前精力充沛。
搖頭甩去雜念,許雙明抓盤起腿,凝神調息。
左側林間傳來冷哼:“李明念都教關進祠堂了,你還每日來跑一趟,倒是勤勉。”
腹中氣息一斷,許雙明循聲扭頭,見一少年環臂斜倚林邊,偏髻圓臉,腰間佩劍。“這套修習内功的法子也是她教的罷?”少年滿面不快,“一整個玄盾閣,也隻她好這些旁門左道。”
李明念?關祠堂?許雙明皺緊眉頭。如今他時常出入南山,偶與閣中門人照面,也往往互不理睬。隻這劍閣的小白臉不同,每回撞見都難免口角,許雙明便也早知他姓名。“她自己也這樣煉氣,怎麼就叫旁門左道了?”他回嘴。
“十八長老沒一個收她為徒,不知從哪兒偷學的功夫,還不叫旁門左道?”
“那也比你們這些正經拜師的強。”
虞亦鴻霎時臉膛紫漲,手往腰側一摸,眼看要拔劍,又生生忍下。
“看你這腦筋,也隻配與李明念學些歪門邪術!”他恨道。
“是你害李明念被關祠堂的?”許雙明卻問。
“她自己惹的禍事,與我何幹!”
“既與你無幹,你老提她做甚?”
“她做下那些醜事,還不許旁人議論怎的?”
“偷師算甚麼醜事,我還佩服她呢。”
他口氣理直氣壯,倒令虞亦鴻語塞。眼角筋肉微跳,他張口還要再辯,卻靈光一現。“原來你還不知道啊?”少年換上一副鄙夷嘴臉,重新抱臂直身,仿佛如此便可高出一截,“她在定親那日斷發拒婚,說自己無父無君,還揚言誰敢娶她便誅誰滿門,這才被閣主夫人關進了祠堂罰跪。”
許雙明瞪大眼目。“她竟斷發了?”他詫怪,“她爹娘令她嫁甚麼鬼怪?”
“步廊縣縣令的公子,那裡是甚麼鬼怪?”
申相玉?許雙明頓斂訝奇,了然道:“哦,那換我也斷發。”李明念舌頭再毒,也不至遭這樣的罪。
“你——”虞亦鴻噎住聲,“虧你還上學堂讀書,竟與那李明念一樣狂悖!”
南熒人蓄發才三百年,還真當中鎮人那套是金科玉律?許雙明嘴角一撇,撐膝起身。“你從前是私奴罷?”他拍一拍微濕的衣擺,“受不了當私奴,才逃來南山當影衛的?”
虞亦鴻上下打量他,面上現出幾分戒懼。
“你問這個做甚?”
“不敢答就算了。”許雙明撈過書匣,調轉腳步要走。眼見他表情不屑,虞亦鴻唯恐落了下風,忙沖少年背影激道:“這南山上七八成原都是私奴,哪個不是受不了才逃出來的!”他不忿,“你以為都與你這樣的公奴一般,還能上甚麼學堂,念甚麼書?”
鞋尖落定階上,許雙明止頓原地。不一會兒,他回過臉。
“既如此,你們做甚還老跟李明念過不去?”
“與她有何相幹?”
“她嫁了人,還不是要記作私奴。你們不願當私奴,她也不願,有甚麼不同?”
不知想見什麼,虞亦鴻咬牙惱恨起來。
“那裡就一樣了!她可是閣主的女兒!”
“閣主的女兒嫁人就不是私奴了?”
“她……她是女子!隻要讨好了夫君……”
“你們當私奴不也隻需讨好家主麼?”
虞亦鴻有口難辯,隻覺眼前這張面目也漸扭曲,竟與那可恨的李明念愈發相似。“你懂甚麼!”他索性蠻橫道,“女子本就比我們男子活得松快些!”
“胡說八道。”許雙明冷着臉,“我家四個小的都由我嬸子帶大,這鎮上就沒誰比我嬸子辛苦。”
一時氣噎堵喉,虞亦鴻恨抽出一截劍來,乍見對方警惕而退,才又覺勝之不武,羞慚滿面。他狠狠捅劍回鞘:“與你這等人說不通!”說罷将手一甩,負氣旋身。
“辯不赢卻耍賴。”少年悒怏的話音卻自階前傳來,“扯甚麼公奴和女子活得松快,不過是你們心智軟弱,總以為旁人比自己好過罷了。”他鞋履聲又往階上去,“便是生作公奴或女子,你們也還要嚷嚷自己最辛苦。”
虞亦鴻猛地回身。“說得倒輕巧!難道你願當私奴?”他直瞪許雙明背影,“便是當了私奴,你必也要往這南山逃!”
對方頓足,攥緊肩頭的背帶。“我死也不會給中鎮族官貴賣命。”他道。
“不到那一天,哪個不會說大話!”
那少年沉默少頃,終拾級而去,再未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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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出雲缺處。
大橫縣各鎮重兵巡守,群山萬壑間燈火星閃,隻東面峰巒疊嶂,空山深林,徹夜不見光亮。山黛冷暗,樹影裡浮出數雙幽綠的狼眼,循夜風裹挾的腥氣匍匐前行。灰杉枝葉搖響,風聲隐現異動。狼群警覺止步,黑暗中豎耳環睇,又或仰鼻覓尋氣息。下一刻,數道人影從天而降。
刀光頻閃,熱血噴濺,十數顆狼頭骨碌碌滾落在地。
剁骨撕肉的聲響驚起一片鴉雀。有人踱至一株古榕影下,單膝跪地,獻上一條血淋淋的狼腿。
“族長。”
巨榕枝幹蒼勁,粗壯的根系深抓入地,幾片曲扭筋節裸露根周。一老者端坐其間,赤裸的上身虎背蜂腰、筋突滿布,頭側左耳缺半,頸窩一處箭傷深可見骨,周邊血肉已潰爛成洞。同族戰士大半負傷,眼下盡三五結伴藏伏林中,老者身旁卻隻一個年輕男子磨藥,嗅得血腥味近前,也不曾擡頭。
“分給那些年輕的。”老者眉垂目合。
獻食者領諾離去。搗爛的藥草攤鋪一片樹葉上,年輕男子取下腰帶内一枚細竹筒,借月光倒出紫色粉末,以石塊和進藥末。“翻過前面那座山,便是步廊縣。西側的不容谷正與橫骨嶺相連。”他托藥葉敷上老者的箭傷,“阿爹,再撐幾日……隻要回到橫骨嶺,那些北人定不敢再追。”
“北人将我等一路逼返南境,又在大橫多設伏兵,必知我們要自步廊斜入橫骨嶺。”老者面不改色道,“不容谷開闊,中無山林掩蔽,我料定北人還有埋伏,不易突圍。”他張開雙目,“去喚你阿叔他們來。”
“阿爹作何打算?”
老者移目,環望樹蔭下藏息進食的人影。煙火敗露蹤迹,族人得這幾匹新鮮食物,大多和血生嚼,饑吞若獸。
“聲東擊西,棄卒保帥。”老者道。
年輕男子騰地站起身。
“不可!我戈氏自古隻有戰死的勇士,豈有棄老弱遁逃的懦夫!”
“那一箭已傷我根本,我得苟活至今,不過靠還魂草吊着一口氣!”老者扶膝呵斥,“我們這些老命死不足惜,北人屠族掠地之仇卻不可不報!戈氏已為此厮殺數百年,你等年輕壯力不保性命,何以對得起祖先地下亡靈!”
“那我便帶一隊人馬,先去尋那女子!”年輕男子不肯相讓,“當日她既能作法助我們逃出北山,必也能送我們回橫骨嶺!”
“外族不可信!”老者怒目圓睜,“那女子與我等毫無瓜葛,你那裡曉得她有甚圖謀!上回盡信于她,原就輕率之極——你竟還想求助,難道要将我等都斷送在此!”
“她内力深厚,又通曉那等移山倒海的秘術,若要為害,早便将我們碾作齑粉!”
老者怒縱起身,一腳将兒子踢翻在地,口裡叱罵:“窩囊子孫!自輕同胞,甯信外族!戈氏遲早敗亡你手!”他唰地拔出腰間彎刀,“我今日便殺了你這沒骨頭的東西,免教族人受你帶累!”
眼瞧老者舉刀便砍,周圍族人大駭,皆自驚跳起來:
“族長——”
一人當先搶上前,橫刀格住狠落的利刃。“阿兄不可!”他急吼,“戈拓一心為保同族性命,雖所言有失,卻不可輕殺!”
餘人盡拄刀跪告于地:
“橫骨嶺五千勇士,除卻族長,隻服戈拓!今日殺之,戈氏必亡!”
掌中彎刀怒顫,老者恨視那跌坐在地的年輕人,擲刀腳旁。
擋刀之人朝那人使一個眼色。戈拓吐出血裹的斷牙,擦去嘴角血迹,一言不發,起身轉背而去。“站住!”身後一聲喝令,“又想像上回劫搶藥田,自領人馬妄動?”
戈拓駐足攥拳,但聞哐當一響,那口彎刀摔落他足邊。他扭過臉,見父親戈南挺立族人之間,筋骨若鐵,目光如炬。“我要你對樞苩起誓,”老者道,“此番撤返橫骨嶺,必不違我号令——否則即教惡犬啖肉,親族俱亡!”
與父親默然相看,戈拓屈膝而跪,拾彎刀往左掌狠狠一劃,捏血拳對月為盟。
“我戈拓對樞苩起誓,今番撤返橫骨嶺,必不違族長号令——否則五雷轟頂,惡犬啖肉,親族……俱亡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