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日暗夜揉殘星。
峰閣底層長明燈不滅,一方燭光穿樓托頂,照藻井雕飾沉浮光池。二層門扇盡敞,李明念纏坐欄上,聽頭頂垂鈴銅舌彈響,撚一根繡花針向月旋看。習武之人大多内修,皮糙肉厚,輕易難傷軀體。她想。銀針輕細,若用作暗器,必得内力深厚。
什麼人會拿這東西當暗器?李明念挑眉凝思。
瓦頭上一聲水蕩。她眼光倏轉,掌心一翻,手中細針疾刺而去,卻教那蹲踞飛檐的人影徒手接住。“嗬!”那人詫異,臂彎裡酒壇搖晃,“丫頭幾時還使暗器了!”
認出對方身形,李明念松開腰間刀柄,沒好氣道:“你來做甚?”
邊士巍扔開繡花針,懷裡瓷壇抛将出去:“看你憋悶,送一壇好酒與你吃!”見少女鬓間短發翻飛,他咧開闊嘴,“丫頭不錯!原以為今番便嫁了,那裡曉得你還想出斷發這一着,倒有幾分膽氣!從前是我小瞧你啦!”
隻手接那酒壇入懷,李明念面現嫌惡:“要你高看有何用?”她還瞧不上他呢。
“丫頭就是嘴巴子讨嫌!”邊士巍罵道,“縣衙有密令,我正要領幾個小的出鎮,你去也不去?”
李明念目不斜視,徑自揭開壇口,雙腿緊纏欄間,動也不動。
“阿娘關我在此,無她準許,我那裡敢去。”
“你還怕你娘?”邊士巍納罕。
“受罰的是我,我不怕,難道你怕?”
他有甚好怕!邊士巍大掌一揮:“那便說是教我搶出去的,我一力擔着!”
壇口一蓋,李明念當即夾壇脅下:“走!”字音未落,她蹬開足底,人已飛縱夜幕中。邊士巍恍悟高叫:“好哇,丫頭就等我這話是罷! ”
履下瓦片應聲振顫,他提腳一踏,大笑追去。
橫雲層層卷偃月。
山風奔坡,敗草浪倒。許雙明裹蓑衣蜷作一團,背倚車輪,怔看山坳樹木叢雜,林梢星疏。他頭一回出鎮,從不知翻過北山,往後還有何種風景。這幾日驅車趕路,長途跋涉,一路竟未見鄉鎮,隻望官道曲折,山外有山,密林綿延,仿若無垠。相形之下,南山那望不盡的石梯也仿佛短了大半。
西南統共十六縣,并兩座城池,各縣下設鄉鎮數十,西臨海域,南毗妖界,東有丘墟水,北橫靈墟嶺。許雙明自來知曉這些,卻未曾想過西南究竟多廣,國都陽陵又究竟多遠。若練成李明念那樣的内力,十天半月可得跑出西南?他尋思。西南之外……又是何光景?
冷風撓耳,許雙明後頸汗毛直豎,忙裹緊蓑衣,仰看天際。頭頂夜空無邊無際,渾似一張血盆大口,吞山食海,撲罩而下。
腰側突然一痛。
“發甚麼愣啊?”
許雙明回過神,正見丁又豐擠湊身旁,不住左顧右盼。十數架糧車停靠樹影下,一道的公奴大多瞪眼縮擠車周,偶有打盹,不一時即教往來巡兵的皮鞭撻醒。西南馬稀,山路難行,除軍糧以外,各鎮運糧皆以奴代畜,譴兩支府兵押送。這些府兵全副披挂,個個持槍帶弓,晝行夜宿、輪番值守,眼下小半已合衣憑車而卧,鼻息如雷。
随同伴往車頭看上一眼,許雙明隻道:“不曉得還有幾天才到。”“還得兩日呢。”丁又豐抻一抻蓑衣,“糧車翻不得山,隻得走這些官道。聽我爹說,往年他們每回運糧,去縣裡倉廪都須五六日。”
“今年為防戈氏,換了我們這些年輕的運糧,不定路線也有變。”
“官道隻那幾條,差不離的。”丁又豐脫下草鞋,揉一揉腫痛的腳踝。數日翻山越嶺,草鞋俱已磨得筋斷底穿,他一雙大腳自也傷痕累累,盡是爛瘡。許雙明遞出懷中竹罐。細摳出一指藥膏抹在傷處,丁又豐笑歎:“還是張嬸英明,每回教你帶着傷藥,竟都用得上。”他系草鞋在踝間,“我看婁娭毑過身之後,你老是沒精打采。要不今晚你歇着,我守夜,軍士來了再叫醒你。”
談及婁家,許雙明移開視線,将藥罐收回袖袋。“還是醒着神罷,萬一戈氏殺來,也好早些逃命。”
身側少年冷笑:“你還真信他們連南熒人也殺?”
“不是說他們從大橫一路打殺到水分,無論族群,老幼盡殺麼?”許雙明奇怪。
丁又豐睨他:“你這才頭一回出纭規鎮,那裡曉得外頭的事?說甚麼大橫死了人,也盡是旁人傳的,指不定那些中鎮人怕我們勾結戈氏,有意編來唬我們呢。”他道,“再說上回戈氏搶藥田,不也沒殺我們麼?”
許雙明卻摩挲後頸,悄悄環顧一圈。“我總還是不安心。那些督運的軍士便罷了,橫豎還有兵器防身,我們可什麼也沒有。”
背後車輪振響,一道疾風呼嘯,鞭影直撻耳旁。他兩個吃痛一躲,聽頭頂男聲大罵:
“大晚上瞎嘀咕甚麼!閉上嘴,醒着神!”
這一鞭抽得急,蓑衣也綻開裂口,皮條直咬肉裡。兩個少年縮緊脖子,隻待車輪嘎吱一動,那車頭的軍士重又翻身睡下,才松一口氣。值夜的巡兵行經面前,身後鼻鼾聲複起。許雙明挨近同伴,小聲問道:
“先前聽他們說,再往前三十裡是個山谷?”
丁又豐回憶一番:“好像叫甚麼不容谷。”
手搓着跳痛的新傷,許雙明皺眉四顧。
“你說為何選在這地方過夜?”
“同你一樣怕戈氏啊。”丁又豐道,“樹林隐蔽,不選在這兒過夜,還選那光秃秃的山谷,坐等戈氏來搶麼?”
“可這片林子連着山脈。”許雙明望東西兩面的深林,“戈氏原是南熒人,又常年據地橫骨嶺,山林裡作戰必定遊刃有餘。何況這些樹又高又密,就是白天也視野不佳,萬一他們搶了糧往山裡撤,我們上哪兒追去?”
回首斜一眼那睡在車頭的軍士,丁又豐哂笑。“那也不能不睡覺罷?這些個軍士要睡不飽,真碰上戈氏來搶,怕是連刀都拔不出來。”他嗤之以鼻,“糧要真教搶了,也輪不到我們追。你瞎操甚麼心。”
許雙明面上疑色依舊。“我便是覺得奇怪。”他道,“說是怕戈氏劫糧才換我們運糧,結果護衛押送卻交這些府兵。雖然都是兵,但府兵每年到底隻集訓三月,那裡比得上縣裡吃官糧的武卒?連藥田都有一隊武卒主事,運糧倒沒有,不怪麼?”
“武卒金貴,盡調去護衛那些官貴了罷。”丁又豐不以為意,“損些錢糧算得甚麼,西南的南熒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,再勾幾戶公奴也就填平了。”
車輪一振,鞭聲再響腦後。
“沒長耳朵啊!”
許雙明咬牙縮頭,後頸火燎似的疼。另一頭巡夜的軍士吊高嗓子道:“欸,欸——小聲些!”而後那話音又低下去,“我去那頭方便,你們看好糧車。”
糧車上人聲罵罵咧咧,铠甲豁啷作響。許、丁二人再不敢吭聲,隻将身子團進蓑衣,偷眼顧盼。車龍前巡兵往複,那小解的軍士鑽入東面樹叢,手中長槍倚置樹旁。許雙明留心東向,看那軍士背過身,抖一抖肩,便欲解甲。
風摧樹影,槎桠撕扯夜空。漆黑的樹冠中忽墜下一抹深影,長刃掠蟾光一揮,那軍士歪倒下去,悄無聲息。許雙明腦仁驟緊。
“有人!”他一躍而起,“是戈氏——戈氏來了!”
車旁巡兵立時驚動,各個挺槍四看,隻聽得前後糧車急響,躺卧歇息的軍士張皇爬起,未及整衣綽槍,竟見數條黑影縱落近旁。身後車闆一沉,許雙明疾扭回頭,眼前刀光閃現,他忙扯同伴撲趴在地,頭頂唰啦一聲,什麼濕漉漉的物件滾住手邊。許雙明側眼看去,五指旁黑乎乎一團,幾溜紅白摻雜其間。他錯對上一雙眼,認出那白的竟是半張人臉,口目大張,血染頰面,套一頂尖槍鐵盔,項下黏軟一片。
喉嚨一緊,許雙明慌推開那人頭,忽覺喊聲四起,仰頭而看,才見周圍刀光劍影、亂足惶奔,四處縱出短發跣足的山人,彎刀直砍甲衣府兵。
“推走糧車——推走糧車!”人叢中有軍士疾呼。許雙明恍惚欲動,雙腿卻似未長在胯間,僵硬難移。他扶車輪強撐起上身,恰看幾個縮躲車輪邊的鄉人跌爬起來,圍推糧車走避。四下人影織殺,槍頭紅纓交飛。一山人跳上前方闆車,手起刀落,車旁血噴如注,一側人頭頓然落地。
許雙明駭得一跌,撞上甫支起身的丁又豐,左手在車緣抓出一道血紅掌印。
驚喊嘈亂,大半公奴棄車逃竄,失措四散。
軍頭挑槍力刺敵手,縱上最處的糧車大叫:“哪個敢逃!”他揚鞭抽向腳下賤奴,“護好糧車,往西北去!誰敢私逃,殺你全家!”
身周林木叢雜、刀槍橫沖直刺,少年們顧自奔逃,俱不識鞭響何處,那裡肯聽?軍頭怒從心起,眼見一賤奴懼撞近前,當即橫槍一刺,挑屍抛入人叢,運力嘶喊:
“西北——都往西北去!”
屍首從天摔落,四周人盡驚怖。軍士分路驅趕,逃散的公奴退聚車畔,催車而走。
幫手撞近車邊,七手八腳,扶車欲行。許雙明急中回神,拽身旁同伴俯伏車側,手指西北道:“那邊,快!”
車輪碾過滿地橫屍,咯噔直顫。搏殺聲來往不絕,混亂間方位難辨,各處糧車東奔西撞,一時竟八面不通。“莫亂!都莫亂!”許雙明高呼,揮右臂招向身前,“西北是這邊——往這邊走!”
丁又豐腳下一歪,猛撲下地。“又豐!”許雙明反身急看,少年正掙挫不起,踝邊草履絞進車輪,一雙赤足血肉模糊。許雙明緊蹲下身,扯出那絞爛的草鞋,提丁又豐趴回車邊。
四野擾攘,闆車互阻難行。許雙明回頭隻見人車亂沖,同鄉自相踐踏,更有身影驚栽道旁,呼救聲卷入車底。
他牙根一咬,舍車而去,反奔向後。
“雙明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