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容谷高阜風凜,山坳戰境盡收鏡底。
葉宗昱持千裡鏡遙觀,望林海浪湧,十數台糧車零落其中,縣兵銀甲沉浮在側,間彎刀移走閃爍,遊若水紋。東坡奔流而下的影子沖散那水波,直将浪紋推逼往西,不移時,大片水花漸消沒林潮之間。少年唏噓:“不愧是玄盾閣,單這幾人竟也占得上風。”他俯眼鏡前,四處探看,倏窺一道疾影殺入陣心, “咦?短發那個也是門人?還是個姑娘?”
拄仗遠瞰那山坳,葉聞沙得見一短發裘衣的刀客厮殺其間,身形輕捷,十步一殺,刀影縱如白練,遊龍般直破戈氏人海。
雖形貌異常,卻刺字在頰,确是個姑娘。
“學着些。”葉聞沙道,“同人家比,再好的刀給你也隻切得豆腐。”
身畔少年隻貪看那刀客身法,不經意瞥清對方眉眼,才挪鏡追瞧上去。“怪了……”他嘟囔,“這姑娘怎的有些面熟?”仿佛與什麼人眉眼相似。
正自糾眉回想,他腦勺忽挨一個巴掌。
“留神,”背後響起祖父喉音,“對面有異。”
葉宗昱醒過神,忽聞一陣雷響,胸前蘆葦顫首,腳畔石子激蹦。他急一舉目,即見對山頭影轟塌、煙塵四起,巨石亂滾而下,碾過灌叢敗草,掀飛塵直拱向山腳。山腰驚嘑動地,藏身草窠中的伏兵遇亂石慌散,滾滾塵埃間錯失方位,或石打足踏,或跌落山坡,霎時大亂。
什麼時候!葉宗昱大驚,又聽喊殺震耳,對面煙起處沖出一路悍匪,悉皆身披藤甲、手綽刀牌,乘石流奔殺向山腰亂軍!
“放箭!”身後一道喝令,葉宗昱回首隻見射手拉滿弓弦,一時萬矢齊發,巨網般縱過山谷上空,罩向殺下山坡的藤甲軍。箭雨鋪天,那藤甲軍冒石矢徑奔下坡,前路橫屍無數,後軍沖湧不息,當先一人甩開臂粗的藤繩,掄索為盤,撥亂箭護大軍沖突向前。其後族兵效仿,半數盡解甲為繩,庇前部殺入山腰,掠貞軍弓箭、長槍而走,突進山谷。
飛矢迷眼,塵土漫天,葉宗昱定眼急看,為首甩繩那人猿背狼腰、兩道十字刀疤抓臉,正是族長之子戈拓。“他們要突圍!”葉宗昱急尋向祖父,卻見老者目向東南山坳,那搏殺林間的戈氏疑軍竟已聞風而動,疾撤泰半殘兵望北奔來。
谷底喊聲撼地,山背後拐出一軍騎兵,舉大貞旌旗橫穿谷口,重重兵馬隔斷通往橫骨嶺的山道,迎敵軍湧入谷中。坡上藤甲軍殺至山麓,各個投槍張弓,遮天的槍矢飛向敵陣,直教鐵蹄驚亂,落馬者不計其數。戈氏乘勢殺進,扯鞍辔縱上馬背,橫槍突刺,以一敵十,驟馬撞入陣間。
騎兵軍陣遽亂,戈氏骁勇難當,得馬者如虎添翼,左沖右突,勢要沖破重圍。山上少年見狀,将腰間環首刀一抄:“老爺子,我去支援!”
望南沉吟少頃,葉聞沙揚手下令:“步兵出陣,弓箭手待命!”
話音一落,鼓角喧天。葉宗昱領步兵疾出,舉旗殺奔下坡,截斷敵軍退路,合騎兵前後夾攻。比及混殺一刻,貞軍背後喊殺聲近,自山坳撤走的戈南軍紮進夾道,舞刀呼喝而來。左側山頭一聲号令,高阜、山腰處弓弦疾響,矢若雨下,斜刺裡撲向入谷援軍。
戈南不退反進,喉間悍然怒叫,領族兵冒矢雨揮刀殺近,一路死傷大半,亂屍載道。貞軍步兵腹背受敵,藤甲軍乘隙合擊入陣,破開戰蹄鐵牆,漸次驅馬走上山道,撤往叢林密布的橫骨嶺。
山壁間朗笑回蕩,高亢人聲乍響其中。
“老賊慢走——送你一份大禮!”
衆軍悚懼張望,但見十數道鬼影踏鐵盔、人頭而近,抛團團首級入半空,殺向血戰陣中的戈氏殘軍。斷首墜落腳邊,戈南瞧清那血肉模糊的短發頭顱,胸内痛号響振,渾身筋突血沸,舊瘡盡皆迸裂。他放聲長哮,掌中彎刀一揮,身周血濺若飛,一片貞軍頃刻斷作兩截。
四周軍士慌退,戈南急旋足尖,縱身挺近背後人息。他身法太快,衆軍肉眼難及,隻望兩條人影相迎,刀光疾走如風,铮锵聲聲不絕。
認出那殺鬥陣内的玄盾閣門人,葉宗昱于軍中舉刀大喊:“拿下戈南!”大軍應聲一醒,立乘合圍之勢而動,困戈南一行在垓心,殊死抵敵,不得突圍。
山道上人聲長嘯,戈拓撥馬回馳,揮藤索撞開圍堵,左擋右砍,勢如破竹。
“阿爹——”
白刃迎面劈來,戈南橫鋒一架,托刀回頭,咬牙怒喝:
“走——”
戈拓雙目赤紅、置若罔聞,舞槍策馬殺得一條血路,但望陣心而來。
鐵蹄聲漸近,邊士巍刀勢愈緊,戈南卻周身血流不止,氣力不支,再難招架。聽得兒子殺近,他一腳蹬開面前刀鋒,殺退背後槍頭,提盡殘氣高吼:“聽——我——号——令——”
餘音未盡,耳後長刀一閃,老者身首異處,血噴頸上。
一聲悲号破喉,戈拓眼見父親人頭落地,隻覺發指眦裂、肝腸寸綻,手中藤繩呼嘯,喑嗚叱咤,發狂般殺開人叢,舉槍直取邊士巍。
未及殺近垓心,座下戰馬忽仰頭而嘶,戈拓左手藤索一緊,腰後劇痛,攥長槍一翻,滾落馬下。塵土遮目,馬蹄亂踏,他急翻身而避,轉眼即望一斷發刺面的女子縱躍下馬,手間長刀纏索,破風削來。戈拓掄槍一格,刀槍相撞,頓感臂顫筋麻,五内震蕩。他大喝,蓄力腰腹欲起,對方卻轉鋒一撥,挑槍杆猛拄上前。戈拓扭頭險躲,聽刀鋒刮過耳畔,複側轉而抹,緊逼額穴。橫槍擋刀一撩,他腳蹬亂蹄轉身,見刀尖疾如雨落,旋即以背支地、騰腿揚塵,旋長槍為盾,嘶吼抵格。
纏鬥正緊,大笑忽攜風而至,一顆人頭飛落腰旁。戈拓一驚,轉瞬瞥刀影掠地,耳側急呼驟起:“戈拓——”
一柄彎刀架住頭頂鋒刃,戈拓不及看清,隻感來人赤腳鏟入肩下一提,身軀即借力而起。女子長刀卷藤繩揮來,戈拓雙臂一展,力甩槍頭拖開。兩側人影飛出,數名同族迎擋上前,他撤步急觀,不期腳旁缺耳的頭顱撞入眼中,頓時目眦赤紅,撕心震吼。
“快走——”腦後嘶叫入耳,戈拓蓦然回顧,叔父背被數槍、通身浴血,正合四五族親圍戰邊士巍,砍殺間扭頭而望,朝他奮力疾呼:
“走啊——”
戈拓雙目泣血,将身一躍,躲過疾刺近前的槍頭,抱父親頭顱滾地,咬下一口腥熱的頸肉,奪馬綽槍、獨破合圍,望橫骨嶺山道殺縱而去。
手起刀落,溫血濺面。李明念踹開身側半截人軀,轉望戈拓縱馬殺破重圍,聽邊士巍一刀斬盡周圍山人,狂笑高喊:“小的們——追!”
足下發勁一縱,李明念并左右刀閣弟子領命,履貞軍攢攢人頭為地,緊趨而上。
高阜之巅,西風亂旌,谷底情狀盡覽無遺。葉聞沙拈弓搭箭,視線越弓弦追及山道,目指那逃奔橫骨嶺的賊首,腕口細顫。旌動稍息,谷風細吟。葉聞沙指間一松,耳旁鹿筋振響,石矢應聲離弦,破空飛嘯,直刺戈拓。
距敵半丈,黑影一掠,飛箭無蹤。
高阜衆兵猶自探頭觀望,惟葉聞沙心頭劇震,立時高喝:
“即刻鳴金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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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道坎坷,怪石遍地,月潑谲影網密。橫骨嶺山林在望,戈拓拍馬疾馳,忽眺前方道旁一男子孑立,身無兵器,着玄青長衫,一張臉顴高颌寬、棱如刀削,額角刺字深黑。料是玄盾閣追兵,戈拓口含血親骨肉,夾馬肚舉槍欲敵,卻見那人半步不移,隻左手并二指徐擡,舉目望來。
四目相對,冰冷的威壓鋪天蓋地襲近。戈拓大駭,急勒馬要回,方覺坐騎失驚,前蹄猛擡,益發狂奔向前。
那男子仍立原地,望人馬驅近,指尖劍氣漸凝。
“窮寇莫追。”耳際突現笑語,“李閣主上過戰場,這道理應當明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