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狼長嗥,聲入雲霄。
許雙明急睜開眼,胸中心跳如鼓,冷汗直灌頸間。黑漆漆的棚頂闖入眼底,他猛地爬起身,摸向身旁丁又豐的臉。不燙,呼吸也還在。許雙明又摸向他左肩。皮肉冰涼,緊包斷臂的布料已然幹硬。血止住了。
周身一松,許雙明倒回冷硬的泥地,側邊立時有人擠靠過來。草棚四面透風,夜裡天涼,少年們盡團在一處,隻揀些幹草遮身,自凍得不住打抖。許雙明翻個身。傷員呻吟聲重,偶有夢呓嘟嘟囔囔,摻在斷續翻身的窸窣間。西風猶自嗚咽。
腫破的腳掌隐隐跳痛,許雙明蜷起雙腿。糧草已盡救回,同行的鄉人卻死傷大半,闆車也毀壞兩台。各縣運糧皆有定期,府兵催趕打罵,車隊接連兩日未曾歇息。他該睡會兒,卻合不上眼,隻瞪着幹澀的眼球,望棚外風扯樹影,枝幹搖倒掙紮。守夜的府兵貓在檐下,低聲絮語。“……橫豎是要埋的,還一路拖着做甚?”那聲音随風飄入耳中,“又不似北方天冷,這時節日頭還毒着,沒兩日便臭了。真要拖到縣裡,不得把糧草也熏臭啊?”
許雙明記起那停靠草棚外的闆車。其餘糧車俱已摞滿糧草,安置在鎮倉圍牆内。獨那一台在外,載的也不是糧草。
“都是些年輕力壯的男丁,死了自也得清點得當,不然上頭問起來,他們還能說死幾個就死幾個?”另一個聲音飄進棚下。
樹影指爪招搖,望天穹抓破一線豁口,現出半截銀鈎。許雙明遙遙看着,想見那屍橫遍野的山林。木輪碾過山人的殘肢,咯噔咯噔前行。他們一路走,一路将同伴的屍體搬上闆車。一層一層,摞得那樣高。車身每颠簸一下,都有屍首滾落。
“那倒也是。”先前那聲音道,“哎呀,臭!臭得沒法睡!”
夜風刮過頸側,許雙明縮緊四肢。蓑衣禦寒,卻大半遺失林間,尚且完整的也教府兵搶去,盡掩了屍車。二十餘件蓑衣,蓋作厚厚一片,還是難當那腐肉的異臭。臭得久了,他竟也再難聞見。
手邊胳膊一動,是丁又豐欲掙彈翻身,喉嚨裡冒出痛哼。
“水……”他含混道,“渴……水……”
許雙明支起身,摸出腰帶系的水袋。囊腹空癟,已是滴水不剩。
“水……”丁又豐意識不清,仍在低語,“要水……”
重将水袋揣入衣襟,許雙明爬起來,跨過周圍縮擠一團的同鄉,往棚外蹑去。檐下守衛聽得動靜,手中長槍一橫,擋住少年去路。
“幹什麼去?”
許雙明低下頭。
“小解。”
“三更半夜解甚麼解,白日裡沒解過啊?”問話的粗聲粗氣,将他上下打量一圈,“髒成這鬼樣子……解身上罷!”
“欸,罷了罷了。”一同守夜的扯住他,走近前查看少年腰牌。服更役的賤民出入本鎮,腰牌都是臨時刻制。教血迹一抹,連姓名也難辨清。那人看了看,終将腰牌放下,朝西一指。
“那頭有水,洗一洗,快去快回。”
許雙明俯個身,徑向西去。
小鎮四面環山,草棚紮在鄉居外圍的野地,西面山澗淙淙,淌過兩行蘆葦間的硗塉。許雙明一徑小跑,直到一腳踩進溪澗,方覺腳心刺痛,皮肉已教石子紮破。他撲跪澗畔,急匆匆掏水囊浸溪,灌滿一整袋入懷,才又牛飲幾捧溪水。
手上傷痕遍布,大片血污幹結成殼,張開細細密密的裂痕。許雙明雙手探進水中,用力搓去那血塊,再埋頭搓洗頭臉。幹硬的頭發,幹硬的臉頰。那血濺在他的眼角、耳廓和頸窩,滲入每一縷亂發。憑他如何搓洗,指縫裡的血垢都不曾摳盡。他抓着臉、抓着脖子,直抓得頭頸發燙,索性趴到水邊,将腦袋埋入水裡。
溪水冰冷,寒意灌進耳道、鼻腔,扼緊腦仁。
後背筋肉抽動,許雙明兩手一撐,掙出水面,一陣嗆咳。他抹去眼前水漬,雙手捧臉,一面咳嗽,一面摸索頰肉和鬓發。成塊的血污,成片的血發。他扒着發結,掩着臉,發起抖來。
“怕了?”前方冷不丁傳來一聲問詢。
少年一悚,屁股往後跌地,才見對岸石塊上紮着一條身影,恰與他隔水相望。短發,皮衣,鏽刀。一雙又彎又長、不露聲色的眉眼。
“你、你沒回玄盾閣?”許雙明認出對方。
“你們這一路死傷慘重,餘下一點殘兵敗将,自然不可獨去倉廪。”李明念跳下石頭,“丁又豐傷勢如何?”
許雙明喘着氣,回望一眼遠處的草棚。
“止了血,已經睡下了。”
流水潺潺。對岸那人有片刻沉默。
“當時那一刀若砍下去,不止你要死,他也會死。”
濡濕的襟口緊貼胸前,透出溪澗涼意。許雙明爬坐起來,抹一把挂在額前的水珠。
“我沒殺過人。”他道,“也沒見過這麼多人死。”
“那是戰場。刀在手上,你不殺人,人便殺你。”
許雙明默然數息。
“我看到那人的臉。他額頭上也有刺字。”
“非但有刺字,還一樣雙腿走路,生得一對眼睛一張嘴,說與我們一般的人話。”李明念道。
喘息漸漸平複,許雙明無言以對,隻再擦一把面上水迹,咽開緊繃的喉嚨。“你不怕麼?”他問,“殺的盡是同族,本就無冤無仇。要不是因為……”
“你以為戈氏怕麼?”李明念打斷他。
少年動了動嘴皮,答不出話。
“要換了子仁,必不會這麼答。”
“這會兒倒惦記子仁了。笑話他吃素的時候,你可不是這麼說的。”
對方話裡帶刺,許雙明卻仿佛不察。他盤起腿,兩手抓在腳踝,轉望向蘆叢盡頭的草棚。那屍車便停在棚畔,孤零零嵌在黛色的山影間。
“……家祯說,他想當影衛。”他聽見自己開口。
“他當不成。”對岸人道,“光是在門人選拔那日逃出印府,便難于登天。”
許雙明遙望草棚,有那麼一會兒隻字不言。“張嬸常說,命最要緊。若丢了性命,再多的功利虛名也是無用。所以要惜命、保命,也不可輕易害人殺人。”他說,“我想不明白。既不明白戈氏,也不明白家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