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順下眼光。“他說他怕一世過那樣的日子,便甯可去當門人,當影衛。他還說他跟我們不一樣。”盯着踝間兩截斷指,許雙明自語,“有甚麼不一樣的?我們一道讀書,一道下田,一道挨打,一道服更役……這麼多年都是一道過來的。眼下他才入印府幾個月,怎麼就不一樣了。”
澗流不息,頑石靜伏如故。對岸那人長默不語,隻聽流水擊石,飛珠四濺。
“知道玄盾閣門人選拔的三試嗎?”迂久,她啟聲。
少年目轉對岸。
“聽說過。”
“心試驗心,雖是殺的罪客,卻并非難在對方身經百戰。”李明念神色漠然,“罪客被送上心試場時,皆已肢軟筋麻、神志不清,凡通過武試的,都能輕易了斷。但心試場上有一炷‘醉夢香’,參試者隻知要殺盡房中之人,卻不知那香誤人五感、擾人心智,因而推開門,所見便不是素昧平生、奄奄一息的罪客,而是參試者念念不忘的軟肋,亦或他們渴望一見之人。”
她遠眺青山重影。“或骨肉血親,或莫逆之交……或死而複生,或失而複得。如醉如夢,似幻似真。”
“……若下不去手,便過不了這一關麼?”
“一炷香,定成敗。”
怔愣許久,許雙明尋回聲音。“便是素不相識的生人……”又有幾個能痛下殺手?
李明念凝看遠山,面色如常。
“一旦當上門人,除去拜師習武,還需識字、辨毒、通水性、熟用各類兵器……五花八門,雖淺亦廣。”她道,“影衛原為護主之盾,職責便是緊跟契主,留心契主一舉一動,不顧好惡,不問良知,不為情緒所累,随時警惕,提防一切危險。因此門人日常操練中,首要即煉心。也獨煉心一項,自入閣起便不得松懈,明面上亦是門人得成影衛的關要。”
“我隻曉得練膽,還從未聽過甚麼煉心。”少年低下聲。
對岸人并未理會。“阿爹為阻我入閣,在那年門人選拔之前,令我随刀閣長老操練。頭一回煉心,是跟在大橫縣府一個官戶家主身邊,隐匿身迹,護其周全。一月之期,我卻在第三晚便犯了錯。”
“官戶”二字刺耳,許雙明已料想其中情形。
“那狗官拿家奴出氣了?”
李明念搖頭。“那家有一處别院,豢養供家主狎玩的娈童。淫狎平民男童乃重罪,那院子裡養的便盡是賤民,為免下人勢劫利餌,伺候的人也是賤籍。”她面無表情,“掌廚夫婦豔羨娈童錦衣玉食,奈何膝下隻一個幼女,于是心生一計,将女兒哄睡柴房中,又獻美酒灌醉家主,引他入柴房。”
少年愕然。“那丫頭被壓到柴堆裡哭喊時,我出了手,險些将人打傷。”耳旁女聲仍在繼續,“賤民傷害平民已是死罪,若膽敢襲官,更是百死難贖。我犯的錯大,阿爹痛打我一頓,關我進祠堂反省,令我不得參加門人選拔。”
“那……那個小姑娘呢?還留在那處别院?”
“死了。”對岸話音平靜,“酒醒之後,家主自覺被賤奴戲弄,一怒之下打死那丫頭,将掌廚夫婦也一并活埋了。”
風拂野地,蘆叢擺首若浪。許雙明呆在原地,遍體生寒。
“從祠堂出來我才得信,她的屍首大約已冷了月餘。那時我便想,哪怕爹娘押我去門人選拔,我也不會當甚麼狗屁影衛。我不管那家主是什麼官,我隻要他死,要他償命。”他聽到李明念的聲音,“我揣一柄匕首下山,要去大橫縣殺那狗官。誰知還未走出纭規鎮,就教一個中鎮族男子攔下。他渾身酒氣,見我年歲小,又獨身一人,便将我扯到巷中。”
少年如夢初醒。
“你……”
又一陣風浪湧近。對岸那人擡高右手,雙指一合,挾住飛經耳畔的落葉。
“我六歲習武,無人教引卻頗有成效,一貫自視甚高。可那人是個練家子,我那點功夫和根基,到他跟前亦如蚍蜉撼樹。眼見他撕壞我衣裳,我掙脫不過,才真正感到恐懼。我掙紮、呼救,我說我阿爹是玄盾閣閣主,他卻扯下我那枚玄盾閣的腰牌,告訴我閣主也是賤奴。”
她将那落葉投入水中。
“我便記起那倒在柴堆裡的丫頭。我原以為我與她不同,因為我是阿爹的女兒,我習武,我有天賦,我能靠自己脫籍。可我看見那人将我的腰牌扔開,好像那腰牌甚至不如一節竹片……我才明白,其實我什麼也不是。”她說,“什麼玄盾閣,什麼武藝——便是曾經躲在房梁,扔一柄匕首便能救那丫頭……短短一個月後,我竟也成了那丫頭。”
片葉乘流而下,顫依石前。
“那人不是什麼官戶家主。在那條窄巷裡,沒有門人,沒有影衛,更無人能救我。”李明念道,“我摸到那柄匕首,捅進那人頸間。血噴在我臉上,他一掌打在我腦側,但我沒有停手。匕首割破他的喉嚨,切斷他的骨頭,直到他頭顱落地,我已濺了半身血。我撿回我的腰牌,又找到他的籍符,逃回玄盾閣。”
她擡起臉,目向對岸少年的眼。
“他是我殺的第一個人。不是什麼罪客,而是中鎮族平民。”
許雙明啞然,隻看她孤立月下,裘衣襟前的血污色深如墨。
“賤民殺平民,一概當處死罪。或因我拿走了那枚籍符,或因無人目睹我行兇,又或是守門人向阿爹禀報了我的異樣……不論如何,至今無人前來玄盾閣查問。”
溪澗飲月,蟾光破碎。對岸的話音不見漣漪。
“那些天陰雨連綿,我躲在屋裡,反複回想那日情形。若我不是閣主之子,與尋常賤民一般不得攜帶兵器;若我不曾習武,與尋常姑娘一般手無縛雞之力;若我并非生在玄盾閣,殺人後無處可逃、無地容身……那我又當如何?我不願想,卻根本無需去想。連我這等所謂出身優渥的,都險些葬身那條窄巷裡……又何況旁人。”
李明念略提左掌,撫過低垂腰側的穗柄。“看見也好,看不見也罷;出手相助也好,袖手旁觀也罷……同為砧上肉,我走不出纭規鎮,救不了自己,殺不盡天下惡人——那救不救人,又有何分别?”
穗粒粗糙,擦摩掌心厚繭。
“我想一世躲在玄盾閣,躲在我那間竹屋裡。但我怕。我不怕死,卻怕回到那條窄巷,怕變成那個倒在柴堆裡的丫頭,怕我無論如何拼命,也終究與她們無異。我怕得夜不能寐,怕得流盡眼淚,怕得想用那柄匕首了結自己……卻又不甘怯懦,不甘放棄,更不甘敗給恐懼。”
指間收緊,李明念折下那脆弱的穗柄。
“既握住了刀,便去殺。既救不了人,便護己。這世上冷眼旁觀者無數,多我一個,又能如何。”
如屑的穗粒漏出手心,飄落溪間。
“所以我不顧阿爹命令,執意去參加門人選拔。”她道,“心試場上,我看到那個死了月餘的丫頭。她趴在地上,抱着我的腳,伸着手求我救她。我告訴她,‘我救不了你,你已經死了’。然後我将那柄匕首刺進她胸口。”
青石前的落葉一動,流入逝水。李明念扶上腰間刀柄。“這把刀,便是那名罪客從前的兵器,也是我通過心試得到的‘獎賞’。”她眼望水中頑石,“九年了,我拿它殺人,拿它護身,也拿它提醒自己,我沒有回頭路,我要走下去。哪怕豁出性命,哪怕将旁人踩在腳下……我也要走下去。”
山風獵獵,濕冷的鬓發已然半幹。許雙明木坐原處,半晌不知動作。
對岸那人背過身,語氣如初。
“婁家祯說的不錯。你不明白,是因你不必明白,又或者你與他本非一路人。”她告訴他,“這很好,無需自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