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室涕泣嗡嗡,趙世辰握着母親左手,貼緊那薄薄的掌心。
餘溫散盡,此處也終已冷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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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冬國喪,臣民缟素,陽陵晝夜無宴樂。
缺月照長空,映王府内院百花凋零,長廊挽幛飄懸。西院正屋窗洞漆黑,惟書房孤燭将盡,熒光隐透牖紙。案頭藥盒半啟,銅盆内冰塊坐化水間,錦帕揉作一團,藥膏粘連的褶皺藏起斑斑血迹。
“寓信樓。”
“是。”隐立暗處的男子道,“那女子自稱已存活一千六百餘年,此次襄助戈氏,似也關乎與寓信樓的宿仇。”
趙世辰獨坐案前,一身素服披昏黃燭光,手中冰帕按在眼角,蒼白的臉全無情緒。
“李顯裕是何說法?”他問。
“李閣主親書密報一封,直呈聖上。”那人低答,“家父未敢拆看,隻知聖上覽後,再未追究原委。”
窗外霜風蕭蕭,案頭燭光飄搖。趙世辰側耳細聽,不發一言。“你很聰明,當知此事越超皇權,非我等凡人可涉。”他許久方道,“除你父子二人,切勿令第三人知曉。”
葉展鴻俯首,拳心已暗生一層薄汗。
“屬下明白。”
案前人放下溫熱的巾帕。
“下去罷。”
燭火一晃,暗處即不見人影。
趙世辰默坐片晌,秉燭起身,撥轉書架上紫銅鎏金的香爐。隆隆悶響聲輕微,牆面推書架轉動,啟開一方幽暗入口。他挪步,素服衣擺拂塵,轉入牆後密室。“辰兒,聽母後一言。”過去的話音回響腦海,“你以為這世間權力,最高莫過皇權……卻不知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……你也好,那女子也罷,便是沖破這宮牆,也終究難逃天命。”
冷風撲面,那勸告語字清晰,他卻再難記起對方近在眼前的眉眼。
“聽母後的……留在陽陵,娶那尹家長女——隻要還在這皇城之内,便可得你皇兄庇佑,安樂一生。”
斂足倚牆的條案前,趙世辰傾過手中燭台,點燃案上燭芯。光盈鬥室,照亮條案間摞疊的圖紙,一隻金漆木盒擺置側旁。他隻手拿起,未看那壓在盒下的一紙短箋。
“天地為爐,萬戶燈燭為火,取劍戟之金、大林之木、城垣之土為炭,煉化九九八十一日,滅以江河之水,方得這一枚至陽的長生丹。”趙世辰撚起盒中丹丸,“不似那至陰的還魂草,生在山陰之地,終年避見陽光,隻得溉之以陰雨,滋長于陰時。”
燭光搖晃,灼眼尾傷處癢痛。
“陰陽相生,亦相克。您知此二物延壽,卻不知兼而取之,這相克之力便足以取人性命。”他輕語,“當年将那莖汁加入兒臣湯藥中時,您大約也未曾想過,終有一日……您會因還魂草喪命。”
長指節節收攏,趙世辰攥緊那丹丸,任其形變指間。“您想要的太多,總以為無須任何代價,即可得到一切。因而即便過去這許多年,待那些棄您而去之人,您依舊懷恨在心,耿耿不寐。”
他将那彎扭的丹藥棄回盒内。
“兒臣卻不同。”他道,“兒臣一早便知……欲成其功,必毀其身。兒臣種的因,亦将自食其果。”
那紙壓底的短箋落入眼中。趙世辰拾展在手,眼望折痕間那六字絕筆,憶起德壽宮外一道紅裳孤影,靜伫一牆木芙蓉前等待。他垂眉,提箋角挨近燭焰。火舌蠶吞“無恨”,他卻隻望那一個“怨”,終将“了”字一松,投入燭火之中。
“‘懷惡不舍,結怨為性’①。”他低語,看灰燼落在手背,“你無恨,我卻已回頭無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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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冬時節,武英殿帷幔垂垂,寒風灌入戶牖,穿行其間。
趙世方手捏眉心,倚靠玉階頂端的龍椅中。“母後疼你,生前曾有口谕,令下關王續弦不避國喪。”他對階下人道,“前些日子你病着,尹家到京送殡時曾跟朕通氣,有意以次女續配,與你做個填房。那尹甯霓朕已瞧過,雖不及故王妃穩重,身子骨卻強健,模樣也是一等一的,倒還可堪匹配。你若合意,朕便下旨賜婚,也免教你内院空虛,沒個主事之人。”
階底趙世辰振袖而拜,跪于冰冷的禦窯金磚間,病容憔悴。“皇兄恕罪。”他俯首請罪,“母後新喪,先妻與小兒骨肉未寒,臣弟實是心力交瘁,自覺難以為繼,恐福祚不永,耽誤不得這樣好的青春。”
龍椅中人不語,食指輕叩扶手龍頭。“尹家世代功勳,身價顯赫,嫡女婚配亦該當皇親國戚。”他不疾不徐道,“九弟不允這門親,可是要教朕頭疼了。”
“皇兄乃一界之主,專掌國柄,日有萬機,豈可為這等小事勞心。”趙世辰拱手敬回,“犬子微賤不才,幸蒙皇兄垂憐,受封世子,來日得承爵位,享世代封蔭。目今此子已弱冠,與尹家次女年歲相仿,正宜婚配,永結兩姓之好。”
舉目注視他那低垂的眉眼,趙世方以手支臉,若有所思。“也好。你膝下隻這一個兒子,尹家女嫁作世子妃也不算薄待。”他道,“既如此,朕即日下旨,待國喪一過,便令他二人擇日完婚罷。”
帷幔弄風,拉扯宮人長影。階下人伏地頓首。
“臣弟……叩謝陛下隆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