燈花爆響,牆影微閃。少女望鏡而看,窗邊已多出一道人影。
“你來做甚?”
“奚伯母求了阿娘,放我出來送嫁。”
巫采瓊輕哼。
“我成親,倒給你賣了便宜。”
鏡角那人伫立窗側。“想定了,當真要嫁?”
巫采瓊移目鏡内,指觸胸前的蟠螭璎珞。她喜歡從前那串,蜜蠟磨的三層連珠,攢作花瓣的珍珠細若苜蓿。“你打赢席韌那回,我發了好大的火,氣他丢人。”她說,“可後來一想,又有些高興。那會兒我才明白,其實我是不願嫁人的。哪怕非得嫁,我也情願晚一些,再晚一些。”
“現下反悔還來得及。”窗前人道,“山背便是妖界,我幼時去過一回。隻要逃過界門,一路往西……”
“我向來讨厭你。”巫采瓊卻對鏡打斷,“閣中就你我是姑娘,你卻不同我玩兒,隻管去耍甚麼刀,害我也如阿娘一般,孤孤單單沒個伴。”
窗畔人數息不答。
“你有你的路,我也有我的。”她道。
紅裝少女自鏡中對上她的眼。
“我問你,你喜歡殺人麼?”
對方默下來。
“你生來蠢夯,坐也坐不住,隻知不喜歡甚麼,卻從不知喜歡甚麼——非要習武殺人,也不過是學那千千萬萬的男子罷。”巫采瓊于是道,“可我自來是喜歡刺繡的。我喜歡,我也做得,所以我比你好。”
她看向那人腰間鏽刀,杏眼黯淡。
“但我不願嫁人,卻也還是要嫁。算起來,竟又與你扯平了。”
窗前人攥刀柄在手心。
“我說了,你若不願嫁,便随我——”
“我常想,你是要夯一世的,我便也不怕輸你。”鏡前少女猶自呢喃,“可有時候,我又好像情願你聰明些。若你聰明些,起碼……我們便也不至都輸了。”
定看鏡中那張平靜臉孔,李明念移開眼光,已知其意。
巫采瓊垂下手,摸向席間鬥篷。
“一會兒下山,你來扶轎罷。”
“我還是短發。”申家必定不讓。
起身披上鬥篷,巫采瓊拈起襟前系帶,仔細系作蝶結。“我成親,便都聽我的。”她道,“你走得穩,你扶轎。”
火紅的衣擺劃過眼前,李明念聽得窗紙振顫。
“好。”她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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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霜載道,飛雪蔽日。
花轎晃過陡峭山梯,敲鑼打鼓,如星火徐墜,穿行蒼茫一色的天地間。山腳鄉居人聲喧嚷,官兵結對巷中,闖開破落門戶,強羁男丁而出。街頭人影錯亂,軍兵拖拽推搡。鐵索撞響,叱罵聲高,孩童哭叫撕心裂肺。
儀隊行經鎮南,巫采瓊扶坐轎内,自鑼鼓聲中辨出稚氣的哭喊。
“慢着。”她出聲道。
喧嘩塞耳,轎夫不聞其聲,吆喝前行。有稚童追出門來,跌撲道旁。
“停下——”巫采瓊聲線發顫。
李明念扶滑竿運勁,将花轎按落道中。前隊顧盼,鼓樂聲稀。後方行列陸續停步,隻幾個轎夫不着力,腳下一歪,險些摔作一團。“這是做甚?” 随行的孫媒婆急忙趕來,“怎的停下來了?啊?”
長風迷眼,李明念靜立轎旁,望無數鄉人跌撞在道,踏散歪倒巷間的喪幡。
那媒婆尋至花轎跟前,累得氣喘籲籲,滿面細汗。
“李姑娘,這花轎是停不得的,不吉利!”
“外頭吵的什麼?”花轎中卻有人聲應她。孫媒婆醒悟,低身挨近那花轎。“姑娘,聖上要修吉壤,須從南邊運送木材、石料上京,各鎮賤戶都得出些男丁,充作膂力。”她賠笑道,“今日正點着人呢。”
轎中人掀起喜簾,放眼看街巷人叢紛亂,跌出家門的公奴教鐵鍊拴作長龍。她回目近處,有女人抱嬰孩哭坐門檻裡,身上隻一件單薄的中衣。
“……為何選在今日?”
“不是選在今日,是正撞上吉日。”孫媒婆笑眼盈盈,掰着指頭細說,“天子修吉壤可馬虎不得,甚麼采石哪、伐木哪、啟程哪……盡講求個吉日吉時。鬧是鬧了些,卻也不誤事。”
巫采瓊極目巷尾。兩名官兵提着新拿的膂力,拖向那活人連成的長龍。一獨臂少年追跌在後,跣足而奔。“換我去、換我去——”他嘶喊,“阿爹不成……莫帶走阿爹!”
“四處都是哭叫,也算得吉利?”她聽見李明念的聲音。
“李姑娘頑笑了,這可是縣府公子大婚,若日子不吉,申家也不肯呀。”轎旁媒婆話語含笑,“姑娘若嫌吵鬧,老婆子前去打發那儀隊班子,令鑼鼓唢呐再響亮些便是。”
那少年堪堪追近,又教長槍格開。他極力争闖,換來槍篡捅腹,短鞭撻面。
“……隻這花轎可耽擱不得了,申家公子還在前邊等着呢。”
人海影綽,那獨臂的少年栽倒滿目風雪間。
“姑娘……姑娘?”
巫采瓊放下喜簾,縮回那狹小的轎内,舉手中團扇遮臉。
“起轎罷。”她道。
“欸,我這就去囑咐他們。”轎外人笑答,“姑娘放心,喜樂響亮了,那吵鬧自也靜了。”
李明念合眼,耳聞轎中輕細的嗚咽。
喜樂重奏,鑼鼓喧天。
她随轎而行,一次次按穩颠晃的滑竿,聽轎夫颠轎高歌,蓋過地上悲聲,響遏行雲,一路向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