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貞十八年秋,陽陵木蓮燃霜夜。
下關王府白燈盡去,紅彩結張。時至二更,趙明宇踱上通往内院的長廊,腰側映月輕撞玉佩,身後前廳喧鬧不熄。東向冷清,一路綠蔭遮道,踏過中庭曲廊,已再不見搖曳牆頭的花枝。深院藹藹,蟾光扯樹影歪斜交錯。他身着朱紅婚服行走其間,望東面月洞門而去。
腳下長影微動,風響卷向耳旁。少年右手一擡,一顆青棗抓握掌中。樹上的葉宗昱詫異:“真沒醉!”他叼着棗子跳下來,隻看這新郎官木頭似的白臉,已啧啧稱奇,“不愧有南熒血脈,外頭喜宴喝趴了一圈中鎮人,你倒臉都不見紅。”
趙明宇隻字不應,拽步往前。枝葉斑駁的影子掠過他臉側,葉宗昱錯眼一瞧,腦仁忽緊。“欸等等——”他大步追上,攔擋少年跟前,将那面龐左左右右、仔仔細細端相,自摸颏納罕,“怪了,這臉怎的有些眼熟?”仿佛在别處也見過。
對方淡瞥他一眼,足尖轉向,繞行而去。“慢着慢着!”葉宗昱忙緊跟他身旁,“這便回房了?你可知一會兒進去要做甚?”
“睡覺。”趙明宇面不改色。
“睡覺與洞房有何不同?”葉宗昱又問。
少年不答,徑往前去。葉宗昱一拍腦門:“小祖宗,你這都成婚了,難不成王爺還啥也沒教你?”見少年不理不睬,他左顧右盼,摸出衣襟裡巴掌大的書冊,往少年眼前一晃,“趕緊收着,回房前看一看,莫吓着媳婦。”
撥開作亂臉前的書冊,趙明宇步向丈外的院門。“欸——一句,就一句!”身旁人急扯住他,胡亂将書冊塞回衣襟,偷眼瞧前方月洞門,恰可見正屋廊下喜燈搖蕩。
雖居在王府,葉宗昱與那世子妃卻隻有數面之緣。記得今春初見,他在房頂捕雀,她卻着喪服癡坐院中,默望杏樹枝頭的孤燕。姊妹間服喪,原不過齊衰三月。可瞧她那神色,竟似要一世套在喪衣裡,囿于檐下那片方寸之地。那一日,葉宗昱放走了一籠黃雀。
“……我家也有個小妹,她跟我娘一道住西北,比活在這樣的院子裡自在多了。”葉宗昱斂回目光,看向面前人腰間的玉佩。去歲平南,他與祖父一去便是大半年,誰想再回都城,王府已天翻地覆。“從前……王妃是當真待你好。”葉宗昱目視少年雙眼,“聽聞她很疼愛這個妹妹。無論如何,你也待人家姑娘好些。”
鑲接斷玉的金環貼在手側,冰涼一片。趙明宇泯默少頃,終于提步,與葉宗昱錯身而過。“起碼莫帶劍入洞房啊!”背後人壓着嗓音嚷嚷。
燈掙拒月,滿地斑影明滅。趙明宇兀自向前,再未斂步。
内室紅燭半昏,溫爐暖帳。聽得新郎官入内,燈下侍女盡低下頭去,隻那新娘仍舉團扇遮面,一動不動,靜坐床前。“下去。”趙明宇踱向衣架。幾個侍女面面相觑,見他面上渾無笑意,方才噤聲而退。
燭光晃動,耳側隻餘窸窣衣動聲。尹甯霓低下團扇,看少年立身衣架前,已褪去金龍刺繡的火紅大衫。他素來穿得沉暗,卻又與今日這身婚服一般,便是血濺滿身,也難瞧出來。瞥向他腰側的映月劍,尹甯霓起身踏出拔步床,于桌前斟兩瓢合卺酒。
“世子,還未飲交杯酒。”
趙明宇回過臉,與她四目相遇。尹甯霓順下眉眼,聽履聲近前,一雙喜鞋步入視野。那是雙青緞素面的長靴,依着中鎮族習俗,與她腳上紅緞繡花的喜鞋是一對兒。嬷嬷告訴她,今夜洞房前,她應當服侍丈夫脫鞋,将女鞋套入男鞋收藏箱底,求個同偕到老的好意頭。
入套一世,又算得上甚麼好意頭。
尹甯霓将一瓢遞與少年。紅線系連雙柄,牽得她那一瓣也微動。他不發一言,端瓢碗與她對飲。苦瓢甜酒,同飲一卺。尹甯霓自眼縫間觑看對面人,攥緊袖中物什,任冷酒入喉,不識甘澀。
一瓢飲盡,趙明宇又回向衣架,解開左腕束袖。尹甯霓趨步他身後,欲接過那束袖,卻教他輕易避開。再一擡眼,她對上他轉側過來的臉。那是張顴骨高突的刻薄臉孔,眉眼彎長冷木,嵌一雙幽黑眼珠,映燭光也難見底。耳側燈花輕爆,她低眉,作出馴順姿态。
“……我替您寬衣。”尹甯霓道。
趙明宇隻字不應,片晌才回過臉去,繼續解那束袖系帶。尹甯霓侍立在側,小心伸出攤開的雙掌。衣響略住,兩片束袖落入掌心。她往衣架挂起,又替他取下發冠,才探向他腰間的蹀躞帶。
指尖觸及玉帶冰冷的邊緣,一隻手卻忽闖進眼簾,捉住帶扣。燭光一跳,尹甯霓眼睫顫動,隻見那骨節粗大的手摘下玉佩,置在條案一側,又抓起腦後長發,紮緊發髻。勉力穩住氣息,尹甯霓再伸出手。少年無甚反應,雖未配合,也未拒開。她于是解下那帶扣,也解下系于帶間的長劍,轉身挂上妝台旁的牆架。
銅鏡映出少年背影。他脫去下裳,吐息平穩如常。
窗縫間漏進冷風,撥壁上長影晃動。尹甯霓緊扣手心銅柄。
鏡中少年展開胳膊,褪下半臂中衣,雙手俱攏在袖中。
尹甯霓拔出袖内匕首,疾一旋身,舉刀紮向他頸側。
遍目燭影飛退,前方人息倏斷。她未及反應,腕間即一陣劇痛,耳鼓捕得叮咚脆響,方知匕首已飛落腳邊。尹甯霓急醒過神,忙一劃左腳,回腰朝背後猛地一掃,卻腳踝劇振,如遇鐵壁,難動分毫。她大駭,不待看清那人面孔,又教他反擰右臂一折,膝窩重挨一擊,撲進拔步床帳中。
撒帳的幹果刮擦面門,臉龐一陣麻痛。尹甯霓急欲翻身,不期後腰一重,雙手已被反剪身後。她竭力掙挫,關節盡教對方死死制住,半點動彈不得。
“你——”
“我已築基,尋常藥物對我無用。”熟悉的喉音響在腦後。
如此之近,竟未露半絲氣息。
前額硌在散落的珠翠間,尹甯霓蒙然一瞬,恨極而笑。“人人都說你平庸愚鈍,勤學苦練十數載,依舊難敵一個看門守衛……卻原來也是假的。”她隻覺四體冰冷,僵若死物,“算我小瞧了你。既已事敗,要殺要剮随你處置。”
頭頂簾帶刺啦一響,反背的雙手緊縛一處。尹甯霓教人翻過身,床頂镂刻的折枝花紋落入眼中。
“為何要殺我?”那人的話音已遠在圍廊之外。
為何?他竟敢問為何?
胸中怒意滾燙,尹甯霓掙翻下榻,跌靠腳踏前。頭頂高髻已散,她自亂發間尋見趙明宇端坐桌旁的身影。“這話原該我來問你。”她直望那雙漆黑的眼仁,“我姐姐待你那樣好,你憑甚麼下毒害死她?”
那人默坐燈下,半明的面孔木然如舊。
“誰與你說是我下毒?”他問。
倒未矢口否認。尹甯霓冷笑。“姐姐身子一向康健,雖根基淺,卻也修内功,絕無可能因懷胎而陽力枯竭。”她道,“我仔細查問過,有孕後她從來小心,便是聖上和王爺賞的吃食也輕易不入口。她這般提防……定是早知這府中有人要除去她,還有她腹中的孩兒。”
尹甯霓強穩吐息,卻難抑聲線中的顫抖。“隻有你……隻有你每日送的安胎藥,姐姐從未疑心!也隻有你會忌憚她的孩子,懼他奪走世子之位!”她喉音沙啞,目眦盡裂,“姐姐入府十餘年,從未薄待你……她如此信你,你竟狼心狗肺,反害她性命!”
燈光昏蒙,少年面目也漸模糊。
“所以你便自尋死路。”他道。
尹甯霓輕嗤。“何謂死路,何謂生路?是像個物件一樣嫁給姐夫當填房,還是假裝什麼也不知,與你這個殺死姐姐的兇手結為夫妻?”她雙目漸燙,卻繃緊唇角,不肯示弱,“爹娘做得到,我做不到!我隻恨不能将你千刀萬剮,食肉寝皮!”
那燈下人偏臉,目向擺放窗前的條案。
“殺了我,尹家也會受累獲罪。”
尹甯霓扯出一個笑來。
今春三月,查知姐姐死因,她往家中去信三封,終隻換得不足二十字的搪塞。
疑心生暗鬼。既嫁從夫,勿念舊惡,早育子嗣為重。
尹甯霓将那回信反複翻看,掐頭去尾、拆碎重組,隻盼瞧出哪怕一字暗語,卻也不過徒勞一場。
勿念舊惡,早育子嗣。尹甯霓默念,不覺哼笑出聲。“那又如何。”她聽見自己顫聲道,“于他們而言,我也好,姐姐也罷……不過是喂進幾兩草料,便要割還幾兩骨肉的牲口。”
她記得姐姐臨終前的叮囑。姐姐告訴她,獨身在王府,首要便是自保。她蠢了一世,竟直到将那回信捏在手中,才明白姐姐這十餘年的苦衷。身軀胸腔間的振顫直抖,尹甯霓咬緊牙根,早已不知臉上是笑是淚。“——他們既不顧我死活……”她恨視眼前人,“我又何須在意他們,生生放過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!”
默看那條案長久,趙明宇轉過眼,落目她臉前。
“錯了。”他道,“還不是時候。”
尹甯霓冷眼瞧他。“事已至此,你不必裝腔作勢,胡謅八扯。”她譏諷。
“事敗皆因急。”燈下少年卻兀自起身,扯下床圍外的長帳,“想要報仇,還不是時候。”
不及細思他話中含義,尹甯霓眼見少年走到跟前,頸後衣緣一緊,人便被一把提起,扔回榻間。滿床幹果碾過身前,她用力一掙,喉眼燒得生疼:“你做甚!”
身下喜被一動,她隻覺身子一滾、腰間一緊,頃刻竟已卷捆被中。
尹甯霓驚怒:“趙明宇——”
頸間鈍痛,趙明宇封了她的啞穴,将她推至榻側。
“莫吵。”他道,“養足精神,活下去。這才是你該做的。”
活下去……尹甯霓兩眦通紅,縛在後腰的十指掐進掌心血肉。他一個劊子手,有何面目說這三個字?
燭燈盡滅,炭盆間星火赤紅。她聽見少年踏上地坪,合衣躺在她身側。身周一片昏暗,尹甯霓困在被中,瞧不見他的臉,更無從感察他的氣息。她暗自掙紮,隻掙出一身熱汗,結實捆紮的被褥渾無松動。
反背在後的雙手已然麻木,尹甯霓停下來,悄聲喘氣。
窗外風響飒飒。姐姐難産那夜,她縱馬街頭,耳旁也是這樣的風聲。城中的路那樣窄、那樣亂,她也終究尋到了醫士,将他搶上馬去。她隻以為搶到醫士,便救得了姐姐。正如她以為央告爹娘,便可為姐姐讨個公道,不必嫁作仇人婦。
渾身勁力忽松,尹甯霓僵困被中,再難掙動。
她記得姐姐冰涼的指尖撫過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