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下去。她說。
不為旁人,隻為自己。
炭堆坍塌,銅盆中火星飛濺。尹甯霓合上眼,無聲痛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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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南秋遲,山色青郁如春。
峰閣地底陰寒,鐵索撞擊聲回蕩山壁之間,嘈切不絕。石梯蜿蜒陡峭,沒入黑暗深處,惟盡頭一星燭火閃爍,伴小兒稚音撐開一隅光亮。
“……三日後,大祭司淨池病逝,始帝下令各書院焚毀其著作,嚴禁祭司再行逆天術法。自此澇退旱溉,天地異象漸消。”
“你這書裡說的不對。”上方石室中有人打斷,“從前我随契主長居西北,那兒的北人都傳……說甚麼始帝從南邊帶回的霜妃是妖族,還是隻魅人的狐妖。大祭司便是為了這妖精才與始帝反目成仇,教始帝一杯毒酒賜死,弄得人界南澇北旱,氣象大亂。那妖精倒好,拍拍屁股便逃回了妖界。”
“子仁也曾聽聞這種傳言。”周子仁合起書冊,仰頭面向那聲源,“元朝史料多已滅失,傳聞又皆如空穴來風,自有其根據。不過,天地有道,因果有報……較之妖妃為禍人界,我更信是上位者逆天道而行,才緻異象頻現。”
關在左旁石牢的老翁哼笑,振得鐵鍊一陣響動。“小娃兒這話不錯。”他道,“男人惹的禍事,推給女人又算甚麼本事?我看那燕行便是為着私藏長生法門,才将大祭司滅了口。”
上方人冷哼。“如是也說得通。這些個當帝王的,本就沒一個好東西。”
聽出他們氣力尚足,小兒心頭稍松,回目望進前方石室。洞口未經鎖鍊攔封,那男子仍舊吊跪牢中,垂首肩下,動也不動。周子仁每五日一來,如是一年,竟從未見他擡頭。
膝前長燭已近燃盡,周子仁起身施禮。“時候已不早,子仁須得告辭了。”他環看周圍,“還有一事要向伯伯們告罪。學堂出了秋考三榜,這幾日我須與同窗一道複盤、溫習功課,或者無法前來看望。”
“這地界暗無天日,我們常年在此,早不知白天黑夜,便是你不來也不曉得。”左旁老翁頑笑,“你又何須告甚麼罪啊。”
“夫子說過,為人當重諾守信。”小兒背起腳邊竹簍,“我答應伯伯們要來,便是伯伯們不知,也自當守諾。”
他個頭雖小,卻向來自有主張,一闆一眼竟也頗有趣味。那老翁低笑。“說來也怪,每回你一來,我竟都覺氣力足些。”他歎道,“想是長久不見天日,聽你這小娃兒說說話,才知自己還活着罷。”
許是這笑語凄涼,那小兒頓住身形,放下手中燈燭,又行一禮。
“過幾日秋收農忙,子仁定來探望。”他鄭重道,“我會尋些有趣的書,到時再讀給伯伯們聽。”
山中暑熱未褪,午後石階若炙。周子仁悄離地牢,自峰頂東下,登上住處一側的棧道時,已是滿頭大汗。
崖壁間清風斜走,嘎吱步響中依稀有人聲入耳。
“……也夠快了!從前我爬上來還得多半個時辰!”
“内修一整年才這般長進,你還有臉提?”
背竹簍逆風往前,周子仁攀上竹梯,得見兩道熟悉的身影歇坐廊下,腳底立時一輕。“阿姐,雙明大哥。”他拉緊背繩,小跑着迎上前,“今日上山又快些了嗎?”
“你回來了!”許雙明一骨碌爬起來,“看過我答卷了罷?如何?”
“大哥這回史數都答得很好,字也較從前長進許多,想是凡骐哥哥教的法子十分管用。隻是政法禮差些,樂也不見起色。”小兒脫下竹簍,與他二人跽坐一處,端出簍中食盒,“方才經過庖房,掌廚老伯分了我一些栗子糕,阿姐和大哥嘗嘗。”
“四朝法度都不一樣,大貞官貴、庶人和賤民還各有其法,那裡背得全?”少年苦起臉,待那糕點興緻缺缺,“政樂便更遠了,策論若考的賦稅,好歹是算賬,還有一通可扯。結果考甚麼安國全軍之道……他們中鎮人的國,左右與我們不相幹,我又有甚麼策可論?”
“雖然四朝法度各異,但學堂授考的已經貞朝先賢精簡,原自有内在關聯。”周子仁打開食盒,吐息間略略喘氣,“大哥若不信,可借夫子的《法經》一覽。書中詳載各朝法度變更,除利朝修律頻繁,便是壽命最短的元朝也曾兩次改訂典刑。”他分出留給吳克元的點心,“法殊貴賤,亦始自元朝。往後三朝貴賤之分不盡相同,卻萬變不離其宗。”
“元朝也有賤民?”李明念拈一塊栗子糕,抱刀靠坐門前,“不是亨朝中鎮人開的先河麼?”
“啊,那個《神封古都圖》。”許雙明記起來,扭頭向身旁小兒,“你說上面也畫了賤民是罷?”
對方颔首,揾去臉上汗水。“不錯。元朝初期,律例面前原也不論貴賤,直到元朝十五年修訂刑典,才定下五刑。五刑之内的罪人須貶為奴籍,子孫世代皆可買賣,再犯刑者則另循奴律處置。”他頓了頓,“據聞……始帝與大祭司最初分歧亦在此。”
糕點甜膩,李明念囫囵咽下。“這也不過處罰重犯,亨朝将俘虜記作奴籍又是另一碼事。”她不以為然,“何況大貞奴役一整個西南的南熒人。”
對面小兒略一思忖。“阿姐說的有理。”他道,“不過子仁以為,律例約束的是人,而非草木鳥獸。人若可買賣,在旁人眼裡便與草木鳥獸無異。如是一來,律例刑罰不再是戒人之法,而是剝奪人之為人的強權。權柄易位,無非改頭換面、另擇他人奴役,原是一個道理。”
“那也不能毫無分别。”李明念道,“刑罰不重,如何震懾那些頑固不化的惡賊?連寓信樓都知道,必得将影衛的家人拿捏在手,才能教他們忠心賣命。”她睨向一旁,“這人當初也在我跟前叫嚣,還不是生打一頓才服氣?”
“那裡是打服氣的?”許雙明舉出左手,“印家那個還削了我兩根指頭,你看我服不服氣?”
“那你服我什麼?”
“自是你幫了我家。”
“我幫了你家,你便纏着我教你功夫?”
“那是兩碼事!”
見他兩個又拌起嘴,周子仁無奈而笑,進屋端出晨間煮的涼茶。“重典可震懾百姓,但衆心不一,以德服人也好,以武服人也罷……總是服得一千,卻難服萬衆。”他給三人各斟一碗,“鎮惡治亂或者不同,可我還是覺得,要想服人,必先得視人作人。”
“你說慢些,我記兩筆。”少年忙爬向門内,一股腦翻出書匣中的物什,摸尋紙筆,“下回若考這個,我就這樣答。”
“大哥不忙記。”小兒置下茶壺,“我已草拟一份溫書之計,待同伍幾位哥哥聚在一處,我們再仔細商議。”
“溫書”二字砸上頭頂,許雙明一僵,回首滿地狼藉間。
“馬上秋收,往後我還要去守糧倉半月,再溫書也得等回來罷?”
“夫子提前秋考,便是擔心秋收農忙,好些同窗不得溫書。”周子仁對答認真,“隻怕秋收後,才背的書又要忘去許多。若不加緊,哥哥們明年春考也難過。”
那目光燙人,少年移開眼,不知想見何事,隻胡亂搓一把鼻尖。“……指不定明春還考不考得。”他嘟囔。
小兒一愣。
“大哥此話怎講?”
許雙明翻坐起身,看看門邊的李明念。“這事先莫說出去。”他對小兒壓低喉音,“鎮上好幾家病了,都是高熱嘔吐,恐怕秋收也下不來床,隻得我們多出些力。”
“好幾家?”周子仁驚訝,“秋冬之際,正是疫病高發時。莫不是……”
“往年也總有幾家病倒的,不定是不是。”少年道。
“既是往年都有,你做甚還緊張遮掩?”門邊人冷不防啟聲,“不如早些告知楊夫子,省得事大不好收拾。”
周子仁點頭。“夫子醫術高明,定有法子。”
避開他二人注視,許雙明回身收拾書匣,手底嘩啦作響。“你兩個莫說出去便是,我們有數。”他道,“要真不好了,自會告知夫子。”
瞧出少年面無血色,小兒默思片刻。“或者……大哥領我去看看。”他提議,“總得教大夫瞧一瞧,也不好任大家一直病着。”
許雙明搖搖頭,端涼茶一口飲盡。“不必了。都是靠山長的,也識得一些藥草,頭疼腦熱且能應付。”他看也不看他們,拽緊書匣便站起來,“今日我先回了。”
“大哥——”
周子仁起身欲追,卻聽門邊人道:“随他去。”他循聲回頭,恰見李明念放下茶碗,面無情緒。“中鎮人最忌諱這個。從前鎮上有公奴疑染了瘟病,那些官兵俱是問也不問,挖個大坑活埋了事。”她瞥一眼少年遠去的背影,“他不瞞着我們,已算仁至義盡。”
耳畔風急,周子仁轉過臉,望那背影奔過棧道,拐上山梯。山路險峭,他卻隻身一人。
周子仁複又起身。
“那我先查些醫書,明日再求大哥領我去問診。”
“你身子骨弱,最好莫要上門。修内功的極少染病,待在玄盾閣總是安全。”李明念扶刀而起,“我先下趟山。”
“阿姐也去鎮上?”
“阿娘又去了鎮南,我去提醒她少走動,順道探她心情。”
小兒會意。
“李伯母還是不同阿姐說話麼?”
李明念系刀腰側,摸一摸頭頂圓髻。入夏以後,她便出了祠堂。斷發雖已重蓄,卻教阿娘記恨至今,再未正眼瞧她。“從前就無甚閑話,現下索性再不搭理。”李明念望西遠眺,鬓發翻飛,“隻得等她消氣,再談找契主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