蠟油溢開,碎瓷片間的燭芯隻餘短短一粒。“莫渾說。”張邺月從雨響中辨出自己的聲音,“他們是你家裡人,都盼着你活下去。”
少年垂下頭,隻覺腦袋墜重,便連上身也漸低下去。張邺月溫熱的手覆上脊背。他縮作一團,伏地哽咽。
大雨滂沱,夜色連天地一片。丁家破敗的柴門吱呀張開,又嘎吱合上。張邺月領秀禾栖身檐下,各自背起竹簍,披上晾挂牆邊的蓑衣。心中記着藥方,張秀禾将餘下的藥草回憶一番:“隻有葵根不夠,還得托凡骐哥哥買些。”
“方子先莫交給他。”張邺月戴穩笠帽,“回頭我同雙明說說,隻請邱公子買些葵根來。”
“嗯。”女孩系緊蓑衣,“張嬸,若是疫病,可要報知官府麼?”
抹去眼睫上的雨珠,張邺月回看緊合的柴扉。“官府若曉得,不論是不是疫病,這幾家都要沒有活路了。”
“可若真是疫病……往後會有更多人病倒。”
張邺月沉慮。“……先去尋楊夫子罷。”她道,“他與官府時常往來,興許會有法子。”
草笠寬大的帽檐遮擋視野,張秀禾隻得仰頭看她。“那……你會醫術的事,也要讓夫子知道麼?”
冰涼雨滴打在頰邊,張邺月擡高笠緣,目向無邊雨幕。
“楊夫子是難得的好人,又幫過我們許多,應當信他。”
雷鳴滾滾,連雨不息。她二人領楊青卓再訪丁家,已是戌時末刻。
木盆置在屋角漏雨處,碎瓷片的蠟堆裡新撚了線芯。丁又豐坐守家人跟前,緊着身子目追屋中老者,隻見他看過唾壺穢物,又将緊封的窗撥開一道窄縫,才落座草榻前,挽起袖口診脈。漏夜冒雨而來,楊青卓一身外衣濺濕大片,隻因上臂紮一條素麻帶,入内後也未曾褪下。那是替晚輩服喪的绖帶,去歲入冬起,他便一直系在臂間。
切過病患脈象,楊青卓與對面的張邺月目光相接。
“你以為如何?”
“實是有七八分懷疑,才叨擾夫子。”
楊青卓颔首。“已用過哪些藥?”
“因着症狀相似,病發又先後不一,我給每家用的藥略有不同,已盡寫下了。”張邺月遞上懷中草紙,“最早發病的那一戶……五口人俱已病倒。施針可暫且退熱,卻病情反複,調整用藥也不見起色。”
蘆葦碾制的紙張厚實粗糙,密密麻麻記着脈案藥方。楊青卓接過細覽。
“事發至今已有數日,可曾究查源頭?”
“仔細問過吃食和去處,都隻道無甚異常,平日裡也不過下田上山,采些桑葉和常吃的果實。”張邺月回答,“伏天方過,正是蛇蟲最多的時候,要尋源頭怕也是困難。”
聽她答得仔細,楊青卓微蹙眉心。“不可再接觸旁人了。”他道,“先挪到一處,一并照料。”
“我們這兒沒有那樣大的屋子。”丁又豐卻出聲道,“還是各自看顧的好。”
“無妨,學堂先停課幾日,盡挪去學舍照看。”楊青卓擱下脈案,“秀禾,扶阿香起來。”
“不成!”少年霍地起身,展開右臂攔擋夫子跟前,“若都挪到一處……教官府發現了,豈不要一窩端?他們才不管我們死活,不到半個時辰便要刨個坑埋了的!”他将母親與妹妹護在身後,“指不定還要放把火将這屋子燒盡!”
忙出手拉住少年,張邺月朝老者俯身行禮。“還請夫子見諒,我等是公奴,此事一旦令官府知曉,便隻剩一個死了。”
“老夫明白。”楊青卓未見動怒,“正因如此,才不可任其擴散。若各自看顧,來往出入總是不便,何況恰逢秋收,衆人皆忙在一處,一旦此疫蔓延,便是老夫的學舍也難容這許多患者。”
丁又豐一陣目眩。
“那……那也不能讓我們幾家去送死罷!”
“挪至學舍照料,也是因一朝事發,老夫亦将擔罪。”面前老者道,“我必傾盡全力保下你們。”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
“又豐。”楊青卓直視少年臉孔,“老夫是師者,亦為醫者。正如你為子為兄,亦為鄰為友。”
窗風掠過後頸,丁又豐随燭影一晃,仿佛難承右肩下方那一臂之重。有人扶住他後背。他扭過臉,撞上張秀禾看過來的雙眼。丁又豐記起來,她隻比妹妹阿香年長兩歲。“……那、那我與她們一道。”他重對上師長的眼光,強推喉中話音,“我沒病,端茶送水、搬搬扛扛……我都能做。”
對面的師長合目。
“如是更好。”
他環顧在座三人,話鋒一轉:“你們這内功修習之法,可是明念所授?”
三人俱怔,但聽窗縫外風雨摧響,一時無人作答。
少焉,張秀禾低頭道:“是大哥教我們的。”
楊青卓卻并不追究,隻又問:“祐安可也在内修?”
見女孩猶疑點頭,老者面色稍緩。“這吐納之法可調理氣血,免于外邪侵體。又豐至今尚未病倒,原因亦在此。”他叮囑張邺月,“鄉鄰信你,往後若再有人病倒,必先來尋你。為着聯絡鄰裡,你們一家須小心謹慎,切不可染病。”
“是,我明白。”對方應下來。
“還有一事,老夫想請教你。”
“夫子請說。”
“南熒醫術大多口耳相傳,并無書面記載。是以從前纂錄《藥經》,老夫亦是經南熒醫者相助,方才整理出西南藥材綱目。然而西南山深林密、地形複雜,各部族間少有走動,所習醫理、藥理不盡相同,《藥經》所錄藥材也不過十之二三。”楊青卓拾起手邊藥方,“遷居西南後,老夫曾走訪諸縣南熒醫士,深知各地待疫症用藥有異。适才觀你所開藥方,似與本地醫者慣常用的不同。”
張邺月聞言垂眼。“夫子慧眼。我與母親原居大橫縣,遭逢饑荒才遠逃至此。因鎮上鄉人不通醫理,為在鄉中立身,也為與人方便,母親入籍時瞞下醫士身份,這才教記作公奴,長居鎮南。”她懇答,“我的醫術也承自母親。”
楊青卓點頭。“疫症乃天地邪氣入體,究其根本,無非陰陽二氣流轉不息,遇地勢偏斜而形成異氣。異氣逢陰化邪,經草木鳥獸之陰體附載,侵入人身,即為疠。”他道,“大橫與步廊相鄰,氣候地勢相近,自來疫疾症結亦相類。請你細想想,在本縣之外,是否還有旁的藥材可用。”
膝前十指略收,張邺月轉目,眼映碎瓷片中幽微的燭火。
“貞朝初立時,大橫曾有一場持續數年的瘟病,累及南境諸縣,症狀與今相似。當年北人恰才南遷,西南中鎮族醫士屈指可數,是一位南熒遊醫施以秘藥,方解疫疾之難。可惜……為避戰事人禍,待到疫疾得解,那遊醫便隐遁山林,藥方也自此不知所蹤。”她道,“母親說,我家世代行醫,祖上也曾與那遊醫照面,知其口音确似南境土語,且身攜一味罕見藥材,根紅莖紫,葉長如絲。然而數百年來,衆人遍尋南境,從未得見與之類似的藥草。”
她遲疑一瞬。
“隻有一處還未曾踏足。那便是……”
“橫骨嶺。”老者啟口,“那一味藥……名曰赤母。”
張邺月訝異。
“夫子也曾聽聞過。”
“那位與老夫一道纂錄《藥經》的南熒醫者,祖籍也在大橫。她曾提起過赤母。”楊青卓扶膝起身,向面前人拱手欠身,“多謝,老夫已心中有數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