陰雨晦冥,濕泥間藩籬倒伏。
李明念藏身梁上,目穿檐下雨簾,落向小院一側。孤井枯口癡張,辘轳垂雨不止,三座墳茔旁有新泥壘作土堆,光秃秃一片。李雲珠跨在新掘的窄坑前,彎身扶起石碑。蓑衣寬大,帽檐雨瀉,如潑的滂澍壓身束軀。她腳下泥濘不堪,費勁挪推那石碑,錯腳一踏,濺得滿身污迹。
扣緊鬥笠縱躍上前,李明念扶住母親臂膀,一手提石碑入坑,瞧清碑上姓名。“她也姓李?”臉上不見刺字,竟也是同族。
雨聲轟然,幾乎吞沒話音。李雲珠不語,脫開女兒的手,兀自拾起鐵鍬填土。鏟鬥掀泥點潑灑腳邊,李明念不躲不閃,隻扶碑幹立原處,偶爾擡一擡腳,将坑中新泥踏實。濕壤擁簇,碑腳紮根,酒果沐雨擺放墳頭。她未披蓑衣,隻戴鬥笠靜立風雨間,待母親祭畢方道:“近來鎮上多有人病倒,老太太既已去了,你還是少來走動。”
李雲珠置若罔聞,提上空酒壺,起身回向屋内。竹梯嘎吱陣響,風浪掀動滿院暴雨,撲庖房燭光明明滅滅。眼看那柴門開了又合,李明念轉望身側墓碑。
三姐。她默念姓氏下方的刻字。名字如此兒戲,想來也是個不受待見的。
惏露連日不絕。
李明念繞鄉中畦田回閣,遙見稻叢匍倒大片。傍晚時分,南山薄霧蒙蒙,崖壁間的光亮暈開一團。她翻進竹屋檐下時,移門内的小兒正坐席間,膝前包袱半攤,案頭藥罐滿擺。
悄聲落地廊中,李明念甩一甩濕發,灑落一地雨水。
“這是要出去?”
那小兒立時回頭:“阿姐!”見她淋濕了衣裳,他稍斂喜色,忙自衣箱中翻出汗巾遞去,“雨這樣大,阿姐又去鎮上了麼?”
手中草笠倚置門前,李明念跣足入内,踩着濕腳印盤腿而坐。“去瞧了眼秀禾。今年已水淹幾回,現下又成日落雨,她家還忙着搶收。”她解開滴水的束袖,“你收拾衣裳做甚?”
周子仁已爬起身,取下案旁風爐上的銅壺,倒出一碗熱茶。“過幾日雙明大哥和又豐哥哥都得去守糧倉,夫子那邊恐怕忙不過來,子仁想前去幫忙。”他道。
“不成。”李明念擰幹袖管,“上回我已說過,你身子弱,這時候隻能待在閣内。”
捧那茶碗擺置她跟前,小兒略一猶豫。“如若……子仁确信自己不會染病呢?”
李明念偏過臉。
“為何?”
垂首少間,周子仁忽而俯身作禮。“有一事……子仁一直未告知阿姐。”他正視阿姐雙目,“待這回疫災過去,子仁定如實相告。”
抓起汗巾擦拭鬓發,李明念側眼将小兒上下端量。入西南近兩年,他身量已拔高不少,每日山叢裡奔波,倒是氣色紅潤,筋骨也遠較從前強健。
“當真有把握不會染病?”
“是。”
李明念不答,端起熱茶飲盡。是她喜歡的竹葉茶。“先前是許明明上學舍送吃食藥材?他去糧倉之後呢?”她問。
“還不知夫子如何安排。”
“那便換我去。”李明念置開茶碗,“起碼要每日見你一回,才知你當真未病。”
小兒聞言展顔:“好,子仁會與夫子商議。”他湊近前,輕輕拉住她袖擺,“多謝阿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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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收宴前日,南境暴雨初歇。
許雙明推開丁家柴門,露出一方黑洞洞的堂屋。烏雲蔽月,裡外俱暗。身側小兒抽火折子點燃燭燈,照半空浮塵紛揚,室内狼藉遍地。
異味撲鼻,隔着面巾亦覺熏人。許雙明嗆咳兩聲,攔住正欲邁足的周子仁:“先莫入内,我開些窗透氣。”少年拿過蠟燭,直入内室,“夫子說疫病是甚麼邪氣入體,也不知屋裡還有沒有,你當心些。”
小兒卻緊跟他身後:“大哥安心,我體質有些不同,應當不至染病。”
許雙明放下燭燈:“你又不修内功,體質還能如何不同?”他轉向封窗的長席,撣去層層積灰,勢要扒開一道裂口,“屋子成日封着,那日又走得急,都發臭了。便是沒有邪氣,這味道也難聞。”
丁家隻一間狹小内室,張挂梁上的篾席隔開漏雨處,草榻挨靠封緊窗框的黴牆。周子仁環視一圈,朝壁角牌位欠身拜畢,方才蹲下身,端起擺置榻旁的唾壺細觀。穢物已凝結成塊,卻冒出輕薄黑氣,浮繞壺口。他搖一搖唾壺,見黑氣不散,擡手欲觸。
一絲涼意滑過指縫,周子仁未及抓握,已眼看那黑氣消散無蹤。
“咦?好似不臭了。”許雙明從窗縫間擡起頭,教冷風刺出一個哆嗦,拴在腰間的酒壺悶聲蕩響。回首見小兒端着唾壺沉思,許雙明忙上前搶過一放:“無甚可看的,快出去罷。”他倒出冷酒替小兒淨手,“先前張嬸已細細問過,吃穿用的都無甚異常,你再瞧也瞧不出什麼。”
周子仁心不在焉颔首,待擦淨雙手,卻又取燭燈步入庖房,檢看那木盆中浸水的鍋碗。“夏末秋初,蛇蟲最是躁動。”他小心翻看,“我記得大哥從前上山,也常捕些蛇蟲烹食。這幾戶鄉人會否也吃過?”
“西南蛇蟲種類繁多,數上一年也數不盡,有毒的一碰便要命。我家要不是張嬸識得什麼吃得、什麼吃不得,那裡敢捉那些。”許雙明跟至庖房門邊,眼追那四處查看的小兒,“别家更不敢碰,大多隻摘些野果野菜。聽聞從前山裡還有狐狸野兔,不過中鎮人為着采藥常常上山,近些年便也難得一見了。”
對方細細聽着,又揭開竈上鍋蓋。少年不免焦躁,索性大步近前,将那鍋蓋砰地按回原處:“莫看了。你若染病,李明念非打斷我一條腿不可。”
“阿姐不會的。”周子仁不假思索,見屋中确無異樣,才轉而道:“煩請大哥再領我去學舍看看。”
夜色沉沉,壓得街巷難以喘息。鎮南晚間冷寂,他兩個為避人注目,隻得熄了燈,一前一後,緊貼屋舍牆根北去。東面長巷連通鎮北街道,許雙明領小兒潛行,穿過蜿蜒夜路,方依稀望見庶戶家的燈火。“你這犟脾氣,跟秀禾一個樣。”他低聲抱怨,“前幾日她也想過去,說甚麼學醫一年,她也算得半個大夫,總能幫上——”
身旁小兒将他一拽。
“有人。”
少年急止住腳,右手一扶側旁竹梯,引得一串嘎吱搖響。
“誰!”上方一聲喝問,噔噔履響踏緊腦弦,一團燭光闖進視野。許雙明擡手一擋,隻及将周子仁拉到身後,自指縫間辨出竹梯上的人影:“郁有旭?”
“是你?”對方提高燈籠,“大晚上的,怎的燈也不打!”
晃動的燭光照亮他面孔——吹須瞪眼,顯是驚魂未定。“哪個在外頭還打燈。”許雙明垂下手,瞥視那栅居黑漆漆的窗洞,心又跳進喉嚨裡,“你跑來褚家做甚?”
郁有旭沉臉:“輪得着你管!”
“有旭哥哥可是來尋褚勇哥哥溫書的?”周子仁探出腦袋。
那少年唬得跌退一步,手中燈籠也險些扔開。看清小兒模樣,他羞惱更勝:“怎的你也在這!”
“你來得,子仁就來不得了?”許雙明回嘴。
這譏刺頗得李明念真傳,頂得郁有旭憋足一口氣,卻半字也難分辯。“褚勇這回缺了考,累得我也成個丙生,自然不能輕饒。”他轉開話鋒,眼神恨掃身後緊合的門闆,滿面不快,“害我費勁跑一趟,竟不在家。你們可瞧見他了?”
“農忙時候,還在地裡罷。”梯下少年即刻回答。
“天黑了還在地裡?”郁有旭狐疑,“那他家旁的人呢?”
“馬上要秋收宴,自然都在地裡忙着。”許雙明面不改色,“天黑又算甚麼,真要忙起來,睡在地裡也是常事。你家做買賣,那裡曉得我們過什麼日子。”
郁有旭愈發惱恨:“問你一句,你倒有十句可頂!”他虎起臉,“我還未追究你們呢,鬼鬼祟祟,摸黑來這裡做甚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