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們是正巧經過。”答他的仍舊是許雙明,“原也是來尋人溫書,哪想竟撞上了你。”
大晚上溫書?郁有旭瞟向周子仁。“因着農忙,隻好夜裡來尋同伍的哥哥們溫書,以備明年春考。”那小兒眼也不眨,“哥哥是要帶什麼給褚勇哥哥麼?不若交與雙明大哥,下地時一并帶去。”
許雙明幫腔:“對,你交給我便是。”
目光來回二人之間,郁有旭癟緊嘴,取出袖袋中一冊書卷:“那你帶給他罷,告訴他要記得溫書。”他走下竹梯,原要遞到少年手裡,卻忽又抽回來,“不可私吞了,回頭我要問他的!”
對方垮下臉,一把搶過那書卷。
“誰稀罕私吞你東西。”
-
鄉居外小徑深幽,荒草沒人迹。少年領小兒避開守衛,摸黑撥紮臉的蔓草趕到學堂,悄悄翻過栅欄。
學舍四壁常年敞開,而今卻移門緊合,繞屋舍底欄而行,才偶見門縫間透出一線昏黃燭光。攀上栅居竹梯,他們叩響門扇,待銀須老者打開移門,即一齊施禮:“夫子。”
楊青卓默立門後,身後一卷竹簾阻隔視線,從門首隻能瞧得幽微的燭光閃爍壁間。他移目,看向少年身旁的小兒。許雙明解下肩頭包袱:“依着夫子交代,分别從藥鋪和魯老爹那兒買的。”感察夫子眼光所向,他搓揉一下鼻尖,“子仁非要過來,說是有事相告。”
那小兒再度一伛。“夫子……”
“夫子,又燒起來了!”竹簾背後響起一道急喚。
門邊老者面色一凜。他略作思忖,終對廊上二人道:“遮上口鼻,先進來。”
竹簾後方僅四角明燭燃亮,書案、坐墊俱已撤去,梁上拉開數張草苫,隔作兩塊的席間各鋪十餘床棉榻,患者或躺或坐,幾個尚有氣力的扶在牆沿,慢慢走動。放眼一望,屋舍内竟不下三十人。周子仁随許雙明入内,尋至楊青卓跟前時,他已跽坐一張靠牆的榻旁,展開手邊針囊。
榻上女孩蜷作一團,抱緊腦袋不住翻滾。“疼……好疼……阿兄……”她嗚咽細喊,通紅的臉頰滿是淚痕。丁又豐獨臂不便,隻得手腳并用将她摁住,急出一頭熱汗:“馬上紮針了,不怕,不怕啊……”
許雙明連忙撲上前,幫着按緊女孩四肢,才見她額前纏有細布,隐隐滲出血迹。他問同窗:“不是說前日已見好了嗎,怎的又會複發?”“一直反反複複。”丁又豐下巴垂汗,“阿香前日還能起身,要幫着我一道照顧阿娘……哪想入了夜又渾身疼起來,一個勁哭。”
近前幫忙的周子仁一愣,扭頭環看四周。兩側病榻上有老人哀歎呻吟,對面倚牆而坐的少年蓬頭垢面,正自掩面低泣。床榻間盡擺唾壺和碗勺,米粥卻大多一口未動,已然冷作膠凍。“從前隻是發熱嘔吐,如今還會渾身疼麼?”周子仁回過臉,“是否還食不下咽?”
點一點頭,丁又豐轉臉向肩,蹭去鼻尖汗水。“也就這兩日開始的,都喊疼,尤其是頭疼。”他道,“老人難動彈,小的卻遭不住,昨夜阿香疼得撞地,頭也教磕破了。”
許雙明聽罷,忙騰出手推開小兒:“你快離遠些。”
“眼下隻得施針穩住。”楊青卓拈針紮入女孩額頂,“壯年的還可受着,老人孩子卻經不起反複。”
手底掙紮的勁力漸弱,丁又豐松一口氣,替妹妹擦去眼淚。
“那可還有旁的法子?”
尋定其餘穴位施針,楊青卓片晌無言。“能用的藥盡已用過。”針訖,他方道,“恐怕還得去趟橫骨嶺,尋那味赤母一試。”
“橫骨嶺是戈氏地盤,大貞數萬軍兵也不敢入,怎好過去尋藥?”
楊青卓合上針囊。
“老夫親去。”
三個晚輩面面相觑。“您……您獨個兒去?”丁又豐目瞪口張,“不成,萬一有個甚麼差池……我們可都仰仗您的!”
“橫骨嶺不止一個山頭,夫子獨個兒去,十天半月也不知能否尋見藥草,何況還有戈氏阻撓。”許雙明也急道,“我們見識過那些山人,又豐的手便是他們傷的。您是中鎮人,一旦教他們發現……”
“橫骨嶺兇險,除了老夫,已無旁的人選。”楊青卓語态平靜,“此去關乎一鎮鄉人性命,老夫必竭力保全自身,盡早尋得赤母歸來。隻是……”他回望一室患者,眼底燈黃微閃。
周子仁轉向夫子,拱手一拜。
“若夫子決意要去,子仁願在此照看病患,直至夫子歸來。”
許雙明轉眼睖他。
“小孩子家家,瞎摻和甚麼!”
“子仁體質異于常人,有把握不會染病。”周子仁目視夫子,“秋收以來,隻三戶人家陸續病發,可見這疫症自染上異氣至顯現病症,仍需一段時日。如今秋收宴在即,染病人戶俱已挪至學舍,卻難保疫症再擴散。子仁留在學舍,一可照看病患,二來……若還有鄉人染病,也可托吳伯伯将人送來學舍,不至瘟病擴散。”
話音略頓,他又道:“此外,子仁年方十歲,尚未成年。夫子不在,子仁留守此地亦為上策。”
見小兒渾不聽勸,許雙明沖他橫肘一搡:“還曉得你才十歲!”
“子仁是平民,又尚未成年,即便事發也依律不得治罪。”楊青卓卻望進小兒眼中,“如是說來,确更宜留守學舍。”
不得治罪?在旁兩個少年啞然。
“正是如此。”周子仁迎上夫子目光,“子仁已同阿姐商議,待二位哥哥前去糧倉,阿姐會每日送來食物和所需藥材。”
“李明念也許你胡來!”許雙明兩眼瞪張。
一旁少年聽及此言,神色卻有所松動:“可……可學舍盡是重症,你一個小兒能成嗎?”
“子仁随夫子學醫兩年,醫術雖遠不及夫子和張嬸,但也可獨立配藥施針。且有吳伯伯相助,如遇疑難情形,子仁還可求問于張嬸。”小兒對答從容,顯然已考慮周全。他朝老者再行一禮:“子仁信夫子,亦盼夫子信子仁。”
與之對視一刻,楊青卓合眼靜思。
“老夫明日清晨啟程,學舍的病患便交托給你。”
許雙明騰地站起來。
“夫子——”
楊青卓豎掌止住學生話語。“後日起你與又豐須得前去看守糧倉,鄉中人力不足,子仁那位影衛的助力至為重要。”
病榻上的女孩猶自抽泣。視線掠過她額前傷處,少年僵立原處,望向身側同伴。丁又豐垂頭不語。“瘟病可不是頑笑。”許雙明隻好去看對面小兒,“你才十歲,萬一也染上病……”
周子仁仰起臉,回視少年雙眼。“我曾在爹爹墓前立誓,此生定遂其心願,平安度日。”他道,“如無把握,我萬不會涉險。請大哥信我。”
眼見小兒神色鄭重,許雙明緊攥拳頭,終于跪地作禮。
“深謝二位。”
丁又豐默跪側旁,欲拉師長衣袖,卻又顫縮回手。他俯下身,前額重重磕在席間。
“您……定要早日回來,平安回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