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山腳下,學舍内燭火淡弱。
周子仁跽坐榻前,吹溫一勺米粥,小心送到老人嘴邊。榻上老人蹙額抱頭,避開臉前瓷勺,喉中呻吟不止,皺縮的嘴唇抿作一線。小兒無奈,細觀老人面貌,已見印堂現灰,口鼻雙耳俱隐冒黑氣。耳旁低啜有氣無力,周子仁不忍長聽,終放下碗勺,掌心覆在老人前額,凝神屏息。
一隻大手握上腕間。
“閣主交代過。”
腹内氣息微滞,小兒張目,玄底金紋的面具落入眼中。“吳伯伯。”他輕聲道,“瘟病乃異氣入體,夫子叮囑要足量飲食,也是為補充體内陽力,以抵抗異氣。上回在又豐哥哥家……我靠近那殘留的異氣,它便頃刻消散。若能将我體内陽氣注入病體,或者……”
吳克元搖頭。“哪怕當真可行,有那異氣之力阻撓,也必得輸送大量陽氣。”他道,“你救得了一人,也救不了所有人。切不可冒險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莫忘了北村之事。”
僵擡的五指一攏,周子仁垂下眉眼。
見他神色暗淡,吳克元還待再言,卻倏爾轉面,朝向遮擋移門的竹簾。“有人息。”他望門欲起,又教小兒反拉住袖管:“伯伯莫急,隻有一人。”
他兩個一時未動,感察那氣息登上竹梯,拍響廊下移門。
“子仁,子仁——”
壁上光影一顫,周遭聲息忽滞。周子仁辨出來者喉音,連忙起身前去,半拉開移門,果然隻見得一人在外。“秀禾。”他将人迎入門内,“可是出什麼事了?”
張秀禾雙頰燥紅,背簍的肩帶已滑挂肘間。“窦伯伯發了高熱,張嬸先去瞧了,怕是染病,讓我尋吳伯伯去一趟。”她強咽口中喘息,眼神尋向小兒身後,“吳伯伯……”
循她目光回頭,周子仁與背後人四目相遇。
“伯伯去罷,我就在此地,不會有事。”
沉默少頃,吳克元颔首,轉看一旁女孩。
“勞你指路。”
二人自向山的檐廊離去。周子仁移步對面移門,自門縫南望,恰眺得大片荒草搖倒,盡頭官道上炬火橫列,正自逐風移閃。二更時分,又無兵亂,往常從未見這許多守衛巡防外圍。寒意灌入襟口,周子仁合緊窄縫,重望北向門闆。臨行時,夫子曾斂步那門前,與他最後低囑。
“還有一事……老夫須交代與你,以應不時之需。”
周子仁轉目學舍正中。前年印章丢失,便是這地闆變形凸起之故。肉眼瞧去,卻并不打眼。
“小大夫,可是出什麼事啦?”
沙啞的話音入耳,周子仁思緒一斷,方覺一位病人已踱近身旁。衆人病程不一,雖病勢多在晚間加重,每夜裡卻也有站得起身的,自貼着牆根活動。此刻舉目而望,竟也有小半之數。
“姜伯伯。”周子仁定下心神,細看眼前人口鼻,“姜伯伯頭還痛麼?”
“今夜好些,這不一直在走動麼。”姜萬三呼出一口稀薄黑氣,“你那影衛不在,有什麼事我也可搭把手。”
周子仁拿定主意,将身一伛。
“眼下正有一急事,要辛苦伯伯幫忙。”他道。
學舍外栅門緊拴,小徑末端的主道炬火輝映。北山麓密,金晗伶披星下山,遠遠即見鄉居間燈星遊移,人影叢叢。官道上崗旗高樹,兩名巡兵徑奔而來,當先的長槍一橫,卷着風攔在金晗伶身前,粗聲粗氣道:“哪兒來的,三更半夜上鎮裡做甚?”
目及那槍頭寒光,金晗伶面色不改。“十二斤,八尺長。是步兵軍械。”她道,“官爺是武卒?”
“嗬,還盤問起我來了!”那巡兵詫怪。
另一個卻眼乖,乍見金晗伶身上首飾寶劍,忙搶近前搡開同僚:“欸,客氣些!沒見人家是個姑娘麼!”他豎起槍杆,沖對面賠個笑臉,“姑娘,這幾日鎮裡有賤奴發瘟病,依着律例,入内皆須上鎮衙登記,且隻許進,不許出。你若無甚急事,還是先回罷。”
“瘟病?”金晗伶瞟向望風樓後方的鄉居。難怪巡防府兵盡換作了武卒。她想一想,遞出籍符:“既如此,勞煩官爺領我去鎮衙登記罷。”
眼乖的接過一瞧:“哎呀,您是金家小姐!”躲開同僚伸來的腦袋,他隻将那籍符歸還,叉手欠身,“金小姐見諒,我等有眼不識珠,适才多有得罪。”
“無妨。”金晗伶抱拳回禮,“還請官爺引路登記,我也好盡早入鎮。”
兩個守衛眼神一碰,還是那眼乖的開口:“不知金小姐遠道而來……所為何事?”
“我家鋪面便在鎮上,自是來查看生意的。”
對方略一思量。“實不相瞞,鎮上這疫災事發突然,上峰之令是暫不許外鄉人入内。”他道,“不過金小姐是貴客,想來鎮衙也會通融,隻是我們幾個還做不了主。不如……我領小姐上印府,先請示印大人?”
“也好。”金晗伶道,“那便有勞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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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沙細響入夢,周身知覺漸清。
許雙明迷蒙睜眼,辨出那沙沙聲不過遠處山風戲葉,才依稀明白“熟睡養神”的關竅。兩側同伴鼻鼾正響,他悄直起身,背脊挪貼壁上,才回看身後磚房。牆高如山,硬山布瓦頂已推出半輪銀盤。這倉庫四面無窗,惟北向兩扇木門、屋頂一方通風天窗,日夜各十人把守,四伍輪班。
今夜歇息,許雙明一伍便擠睡西牆壁根旁。
糧倉設在纭規鎮東邊高地,四野不見草木,隻一片光秃秃的青磚白地,蟾光下銀亮亮鋪開。許雙明望去坡下,目光越過那大片銀地,半晌方覺鎮上燈火有異。“欸,欸——”他推醒左右,“看下面,那是不是一隊人馬?”
同伍的揉眼抻腰,隻看鄉坊間一行火光貫穿南北,正中分流兩支,不移時已将纭規鎮裁作四片。
“打着火把,橫豎不是鬼怪。”一人嘀咕道。
右面的丁又豐卻起了身:“巡兵還是賊人?這時辰是要做甚?”
兩弧分支漸趨圍合,許雙明面色一白,托地站起來,蓑衣滑落腳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