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面的男子面色愈發難看。“父親。”一旁少年低喚,“瘟病才是大事,審問要緊。”
頰邊筋肉抽動,印柄瑜強捺心火。“很好。你既不肯放人,便是認了這樁罪,倒替本官省事。”他看着地上少女,“說——還有何人與你等同謀,那些染病的賤奴盡藏在何處?”
李明念面無表情。
“我不過一個過路人,便教打作同謀。想必今日就是殺光這幾個‘案犯’,你們也莫想查出那藏身之處。”
“釘嘴鐵舌!”印柄瑜怒斥,“若非同謀,你何故夜闖官戶劫囚!”
“兔死尚且狐悲,”李明念回視其目,“我是人,不過表現出人的模樣,就值得印大人如此大驚小怪?”
“滿口胡言,滑天之稽!”對面人怒不可遏,“何謂人?力行以懷仁,尊賢以行義,恭敬以循禮,重諾以守信,好學以近智——忠此五常,方可稱人!”
印柄瑜踏前一步,目釘在敵,聲迸如刀。
“天底下誰人不知,玄盾閣仰仗甚麼勾當而生!君主,父兄,妻子,親族——你玄盾閣門人于哪一項可堪稱人!”他話音激亢,“不忠不孝,不仁不義,寡廉鮮恥,狗彘不若!兔可類人,狐可類人,獨你玄盾閣門人不可!”
末字未落,李明念已霍地起身。她喉含烈火,本欲一把擰斷那印柄瑜脖頸,即要提腳,卻忽感身僵若石,動也難動!
一道火紅身影走出身旁。李明念腦弦一跳,轉目向側,隻望那人襜裙黑褲、絨繩纏辮,一身琳琅寶飾,佩一柄青鞘描金的長劍。
李明念愕住。
——晗伶姐?
紅衣女子現身突然,在場衆人無不失驚,各欲急綽兵器,才覺四肢僵重,竟無一能夠動彈!
“印大人,叨擾了。”金晗伶斂步槍尖之前,朝印家父子抱拳一揖,“民女金晗伶,自外縣來此查看鋪面賬目,聽聞鎮上因瘟病不得入内,隻好随官兵前來請示。”
身上無形的壓力一卸,印博汶忙挪雙足,按刀護到父親身前。
金晗伶靜立原地,任四周武卒緊步而動,盡數圍護印家父子身邊。“金?”印柄瑜勉定心神,審看面前少女,“你與竹柳金家是何關系?”
“家父正是金家家主金雄斌。”
聞得金雄斌大名,印柄瑜神色微變。“原來是金家大小姐。”他這才看向她背在身後的細長包袱,“怎麼,鎮上那間打鐵鋪也是金家産業?”
“不錯。”金晗伶答道,“年關将近,銀錢之事不好拖延。還請印大人多加通融,民女入鄉必聽從鎮衙之令,絕不輕易外出。”
思及适間那駭人的威壓,印柄瑜略作思慮。“既是金家生意,本官也不拂家主面子。”他轉向側旁獨子,“博汶,你來接待。”
印博汶暗捺忌憚,啟口應下:“是。”
“印大人稍候。”金晗伶卻道,“卻才在外間聽了許久,民女已略知事情經過。金家非官戶,鋪面卻廣布人界各地,也曾經曆大小疫災,知曉當務之急乃隔斷病患、查治未病,追溯異氣之源。現兩位大人已捉拿知情嫌犯,重刑拷打而未得病患所在,如是延耗,隻怕費力卻無果,天明以後更緻人心惶惶。”
雖是向鎮長進言,她目光卻略側向印博汶。
“依民女之見,不若傳那舉告者細問,當面鑼對面鼓,也可盡快查清實情。”
李、許二人還定在她身後,聽聞此言,目光一動。
“金小姐僭越了。”印柄瑜口氣冷下來,“我印家掌領纭規鎮上百年,還輪不到外客指點如何行事。”
金晗伶垂下眼。“并非民女要指點大人行事,隻是疫疾之至皆相染易,邪氣初客甚或莫知其情。一旦覺察病發,大多已勢不可擋。”她解釋道,“恰逢今年諸縣歉收,若瘟病蔓延,想必縣中錢糧也會吃緊。金家在此營生,自當略盡綿力,故而亦與官府一心,惟盼疫災得解。”
見她語态自始恭敬,印博汶稍定下心,恢複尋常神情:“不勞金小姐費心,本官已命人将那舉告之人提過來。”
話音甫落,一陣履聲便停在院門前。
“大人,郁家的帶到了。”
看一眼通報的士兵,印博汶将目光投向父親。
“帶進來。”印柄瑜冷着臉道。
頭一回踏足印府,郁有旭幾乎是縮緊脖子入内。火光煌煌,他乍見院中一片狼藉,十數杆锃亮的槍頭聚指四個血人,不由腳步一滞,瞪直了眼。
“過來。”正屋階前傳來人聲。
郁有旭循聲而望,對上同窗面孔,又是一愣。印博汶今春已入試出師,雖未經武試,隻在鎮中暫領個鎮丞的差事,但官服一穿、官帽一戴,再往兵叢間一站,氣勢竟更勝從前,教人不敢相認。
“博汶兄……”郁有旭猶疑喚道。
那副畏怯模樣教印博汶怒上心頭。
“誰是你博汶兄!”
郁有旭身杆一軟,跌跪下地。
“鎮、鎮丞大人!鎮長大人!”他慌亂磕頭,“小民叩見二位大人——”
“起來!”印博汶煩不勝煩,待對方急爬起身,才開門見山:“人是你告發的,她一家卻不肯招認。既如此,你便與他二人當堂對峙。”
“對峙?”郁有旭雙目瞪睜,“要……要從何對峙啊?”
“從頭說起!”
郁有旭一吓,險些再跪下去。“去、去歲入夏,小民曾聽許雙明與婁家祯論起長輩舊疾,言下之意,似乎張家嬸子頗通藥理。”他忙低下臉交代,“前幾日夜裡……我去鎮南尋同伍的褚勇,誰知他一家子都不在住處。正巧許雙明與周子仁經過,小民依稀聽得他二人說甚麼學醫,又記起秋收前有幾個賤民向學堂告假,心中……心中便存了疑影。”
他偷瞧後方一眼。“後來……小民又去過幾趟鎮南,發現那幾戶告假的賤民連日不見蹤影,這才疑心是發了瘟病,他們瞞着不報,私下診治。”
“不過聽見隻字片語,你也敢往官府舉告?”李明念冷不防啟聲。
那少年原有些怵她,瞄見她半身染血,才壯起膽子道:“若不是教抓個正着,你們能到這兒來!”
許雙明這時已能動彈,卻身痛力乏,未敢冒然起身。
“跌打損傷,哪個不算病……怎麼就肯定是瘟病了!”他接口。
“不是瘟病,你們鬼鬼祟祟做甚!”郁有旭不甘示弱,“鎮上隻南熒人成日上山,病害盡是你們招來的!你們要死便死,還非得拖我們下水麼!”
“夠了!”印博汶厲聲喝斷。
兩個少年低下頭,站在近旁的金、李二人亦不發一言。印博汶肅穆片時,見父親無意訊問,眼神才又落向郁有旭。“鎮南屋舍若鬥,那裡容得下許多病患。”他蹙眉道,“你既疑心是瘟病,又去查看過那幾家賤戶,難道就不曾留意他們藏身何處?”
“這……這小民如何得知啊?”郁有旭目光躲閃,“大人該問他們才是……”
印博汶耐性盡失。
“瘟疫大事,豈容你遮遮掩掩,揣奸把猾!我看你也是想上刑具了!”
少年打個哆嗦,面上頓時血色全無。
“小民……小民當真不知!”他畏縮道,“不過,不過……”
“說!”
“夫子……夫子秋收前便忽而停了課,說是有要事須得外出一段時日……”郁有旭吞吞吐吐,眼睛不住往階前飄去,“印大人知道……往年這時候,秋考方過,夫子是萬不會停課的。且有幾日夜裡,我途經山腳……仿佛見得學舍燈光……”
伏跪地上的許雙明一僵。
“你是說,那些賤奴藏在楊青卓的學舍?”開口的卻是印柄瑜。
郁有旭撲通跪地,連磕三個響頭。“小民隻是有此猜測!”他埋首悶喊,“學子告師,是為不敬……若非顧及鄉人性命,小民萬萬不敢提及此事!”
近前的印博汶面青如鐵,下一刻即聽父親一聲冷笑,揚手一揮。
“來人!”他高喊,“即刻搜查學舍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