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府位居鎮北邊緣,與山腳學堂僅一片野地之隔。
鄭百戶領一隊武卒自角門疾出,不過半刻已踹開學舍栅門,一眼即望院内燭光飄閃,正中的學舍四面移門大敞,其間簾影擺蕩,卻仿佛不現人蹤。一行人魚貫而入,鄭百戶領兵在前,一躍翻上那學舍檐廊,隻見舍中空空蕩蕩,但餘垂自橫梁的草苫拂地,掩四角燭火跳晃。
背後履響雜沓,十數雙鐵靴陸續登廊。鄭百戶正待下令,卻忽瞥一條人影轉出苫簾,當即拄槍猛喝:
“什麼人!”
那人影一抖,手中一杆長物啪地落地。
“是個娃娃?”身後有武卒奇道。鄭百戶定睛而看,果見那人不過一五尺小兒,腳邊一柄長杆竹帚,布衣寬袖教襻膊高系肘上,白淨俊秀的臉滿布細汗。“諸位大人少罪。”他匆匆一揖,忙解籍符遞上,“我是鎮上鄉人,也是楊夫子的學生。”
瞟一眼那木符所刻姓名,鄭百戶不接,目光落向小兒衣外漆黑的腰牌。“玄盾閣的?”他眉梢微擡,“這樣夜了,你上學堂來做甚?”
那小兒俯首,仍雙手捧着籍符:“夫子外出多日,囑咐我務要照看學舍。因白日事忙,隻得入夜前來打掃通風。”
見他年幼恭敬,又生得一副善眉善目的清秀模樣,鄭百戶不由先信幾分。他打個手勢,示意武卒四散搜查。待身後人全數離去,他才走過那小兒身旁,斂步居中的苫簾前。夜間山風強勁,而今四門一開,雖有這草簾隔擋,屋中竟也難察一絲異味。
“這兒的書案蒲團呢?”
身後小兒已随他轉身,耳聽發問,方才放低手道:“為便清掃,俱已挪去偏舍。”
鄭百戶狐疑:“那怎地還挂着苫子?”說着即去拽眼前草苫。“還請大人莫動——”那小兒慌搶上前,抓着籍符的手扶扯他臂間,“這簾子是夫子臨行前所設,學生也未及問起用處,隻知不可輕易撤下。”
聽得楊青卓名号,鄭百戶手勁一止,輕輕揮開小兒雙手,轉而踱步宇下,遙遙望去偏舍門内,正瞧見一角堆放齊整的書案。
“這許多活計,盡是你一個小兒幹的?”
那小兒重又拱手而俯。
“不瞞大人,我身邊還有一位長輩幫忙,隻是不便言說。”
不便言說?鄭百戶回望過去,無暇琢磨這話中含義,即見随行兵卒整隊廊下,為首一人近前回報:“搜過了,确隻他一人在。”
默思少頃,鄭百戶回轉過身,端量那垂頭不言的小兒。
“随我們去一趟印府,向鎮長答話罷。”
對方微微擡臉,卻依舊低垂眼簾。
“敢問大人……所為何事?”
風響呼嘯,扯得燭火忽明忽滅。鄭百戶将長槍一提。
“去了便知。”
-
因是傳問平民,回程隻得走印府正門。
繞過前廳,後方即一片十五丈見方的大坪,無花無樹,僅一條石路直通主院。鄭百戶照舊闊步在前,自側邊月洞門踏入東院,竟見得廊下紗燈盡明,奴仆四處奔忙,各個神色慌急。他腹中生疑,引一行人徑往深去,途經曲廊,終于尋見一道提着燈籠的背影。
“王管事,這是在做甚?”
那提燈的回過頭,忙亂間認出對方身份,趕緊躬身拱手:“鄭百戶。”禮畢又擦一把額汗,瞄向他身後那隊執槍挎刀的武卒,“适才鎮外巡兵領來一位貴客,本在前廳喝茶,隻等着見家主……結果卻不知怎的,一眨眼竟不見了人。眼下正找着呢。”
“什麼貴客?”鄭百戶又問。
“是竹柳金家的小姐,說要上鎮裡查看鋪面。”
鄭百戶了然。
“不必找了,人已在東偏院。”他道。
管事大吃一驚。“這——她何時去的偏院啊?”他兩眼圓睜,“前廳五雙眼睛,這滿院子還都是人……方才我可查問過,沒一個下人瞧見!”
“早有一炷香工夫了。人家那身法,哪能教你們瞧清。”鄭百戶不以為意,隻看一圈滿院奔尋的私奴,“快叫他們莫找了。事多忙亂,兩位大人心火正旺,一會兒再瞧見府裡亂糟糟的,定要拿你撒氣。”
那管事連聲答應,急喝來一院子沒頭蒼蠅,嗡嗡退去。鄭百戶領人續行,直待望見偏院月門,方豎槍駐足,側轉身去。背後兩列武卒已齊齊站定,那模樣白淨的小兒走在最前,見他止步,亦跟着停下,安安靜靜候立一邊。
一路見這小兒舉止文弱、氣息與常人無異,鄭百戶便知他未曾習武,耳力也不比内修之人。估量此地難察院中動靜,鄭百戶對小兒叮囑:“先候着。”言訖,便獨往院門去。
偏院四牆煌煌如舊。門階頂上,印家父子昂然肅伫,前方一排刀槍手護衛,背後不知何時置了兩張紫檀交椅,卻無人落座。四個昏迷的行刑兵已教擡走,那掙倒在地的家奴起了身,正與那同齡公奴跪在一處。李明念還背着受訊的女奴,筆直向五丈外的刀槍而立,目越槍尖上那排森森爍光,直視正屋檐下。
兩撥人皆如滿開之弓,隻郁有旭和金晗伶夾立中間,一個蔫頭巴腦,一個泰然自若,渾不覺前後劍拔弩張。
鄭百戶扶刀入内,經過門邊挎刀的鐵面家奴,目瞟那一身紅衣、寶劍在鞘的金家小姐,輕步趨至印柄瑜身側。院中十幾道目光齊紮向他。“大人,學堂已盡搜過,隻一個十歲小兒在那裡,叫周子仁,是鎮上平民。”鄭百戶低下臉道,“屬下已将人帶來,正候在院外。”
甫聽得前半句話,郁有旭便急睜大眼,癡釘在階下。許雙明僵撐在地的雙臂驟松,幸得婁家祯左肩一頂,才悄悄支住。
“周子仁?”階上的印博汶卻瞥向李明念,“這個時辰,他為何會在學堂?”
對方這會兒卻再不看他,竟眼觀鼻,鼻觀心,兀自立身調息。
“說是楊夫子托他照看學舍,所以乘夜去打掃。”鄭百戶隻當在問自己,“我瞧那屋子有些古怪,書案坐墊都挪在偏舍,還橫豎挂了幾張苫子。那小兒還說有個長輩做幫手,卻四處不見人影,也不肯說是誰。”
印博汶收緊眉心:“怕是他那個影衛。”
“一個布衣小兒,還有影衛?”印柄瑜乜過眼來。
身畔少年眼現煩亂:“父親不知,周子仁便是那前年起居在玄盾閣的小兒。”
印柄瑜冷冷一笑,目視底下低垂着眼的李明念。“這玄盾閣案犯倒是捉對兒了。”他道,“帶上來,本官親自推問。”
“是。”鄭百戶唱應,正欲退下門階,又聽印柄瑜啟聲:“慢着。”
腳上鐵靴立定,鄭百戶扭回身,看印柄瑜負手眯眼,下巴朝階底一揚。“先将那幾個押進偏房,一會兒無本官明示,誰都不許出聲。哪個敢違令或私逃,立刻将餘下的仗殺。”他冰冷的視線飄向許雙明,“他家兩個小的,還有從糧倉拉走那幾個——過後也一并仗殺。”
那少年八指抽顫,左掌在石子地間蹭出一片血痕。
階下護衛中走出八名武卒,兩人押一個,驅向那灰撲撲的偏房。李明念眼皮一擡,那兩雙欲挾其臂的手便僵在寸外,不敢再近。她看一眼金晗伶的背影,背穩張邺月,徑入偏房。
門扇吱呀一聲合上。印柄瑜目向院中的紅衣少女。“既然金家有意赍助本鎮應災,金小姐也可留下旁聽。”他寡着臉道,“但推問斷案畢竟是官府之職,金小姐若再有逾份,就休怪本官不給金家臉面了。”
金晗伶複而抱拳,仍舊恭敬:“但聽印大人安排。”
印柄瑜面色稍緩。
“再搬兩把椅子來。”
月門邊的阿楠拽步,自耳房提出兩把紫檀圓凳,設座院坪一側。金晗伶施禮落座,一旁的郁有旭卻颟顸,茫茫然呆杵原地,有如神思出竅,額間冷汗如瀑。“郁有旭,你也坐下。”印博汶在階上冷道。
“啊——是,是!”那少年省過來,慌慌張張落座。
鄭百戶這才退下,不一時即将人領入院門。
炬火烺烺,院坪空闊,石子地間兩片半幹的血迹映火光閃爍。周子仁望着那血迹入内,默數院中人息,目光掃過人叢,落停郁有旭身上。對方直挺挺坐在凳間,眼神虛向牆根狗洞,前額、鼻頭皆綴滿亮晶晶的汗珠。
“周子仁。”正屋檐下響起熟悉的男聲。
周子仁舉目,恰與印博汶視線相接。春考過後,他二人已數月未曾照面,此刻眼神一碰,卻似互望進眼底,一時間竟感焰光明亮,雙方面目俱無比清晰。周子仁斂目,趨步階前,躬身作禮:“見過鎮長大人,鎮丞大人。”
印博汶不再吱聲,隻聽印柄瑜冷冷開腔:
“你便是長居玄盾閣的周子仁?”
“是。”周子仁仍低着頭。
“既住玄盾閣,這時辰為何身在學舍?”
“因受托照看學舍,又逢白日事忙,草民才乘夜前去掃灑。”
“是每夜都去,還是隻有今夜?”
階上人聲不露喜怒,周子仁卻聞言而頓,餘光捕見那凳上少年身闆愈挺,已比同坐一旁的紅衣女子高出一截。
“擡起頭答話。”印柄瑜又道。
“是。”周子仁擡臉,眼光向着門階,“因年幼力弱,無法一日之内将偌大的學舍清掃幹淨,所以前幾夜草民也曾去過學舍。”
郁有旭跳起來,似教那冷冰冰的闆凳猛蟄了一下,臉膛霎時漲得紫紅。“大人休教這小子蒙騙——”他矢口便叫,“他跟夫子學醫,入了夜還鬼鬼祟祟出入學舍,定是在照看那些發瘟的——”
“住口!誰令你插言!”印博汶兀地喝住。
那少年聞之一顫,驚跌回凳上,雙眼瞪似銅鈴。
問話之人不動聲色,階下小兒目垂如初。“聽聞你并未習武。”印柄瑜緊望他低垂的眉眼,“既是年幼力弱,為何偏在夜裡下山?”
“草民随夫子學醫近兩年,因資質愚鈍,隻得勤學苦讀,白日裡不在學堂,便上山中采藥,往往入夜才得閑。”周子仁回答,“夜路難行,但比之在山林打燈采藥,去往學堂已是路途平坦。”
“學舍裡還挂了幾張草苫,那又是作何用處?”
“回大人的話,那草苫為夫子所設,臨行前曾叮囑不可擅動,卻未告知草民是作何用處。”
“難道不是用作隔開你們藏在學舍的賤民?”檐下話音平靜。
周子仁略怔,望階上稍稍一瞥,又埋下頭去。
“草民不知大人此問何意。”
“那本官便換個問法。”印柄瑜冷眼視之,“楊青卓現在何處?”
那小兒遲疑片刻。隻這片刻思慮,即引印柄瑜一聲喝令:
“還不從實招來!”
這一吼聲色俱厲,院内衆人卻不動若山,隻郁有旭身子一晃,險教洶湧的聲浪掀翻。
周子仁提臂俯身,又行一禮。“夫子臨行前隻道要外出多日,并未多言。”他道,“師長私事,弟子不敢過問。草民實在不知。”
胸中冷哼如雷,印柄瑜睥睨階下小兒,聲勢震天:“放眼纭規鎮,誰有這能耐瞞天過海,私藏十幾戶賤奴?惟他楊青卓一個!”他眯起雙眼,“膽敢策劃私瞞瘟病,違抗我朝法度的,也隻他一個!”
四壁焰光顫動,長立階下的小兒默不作聲,階上印博汶卻已面如菜色。
印柄瑜袍袖一甩,威勢依舊:
“你上過學堂,當知我大貞律法!瞞報疫情、藏匿公奴——這兩條該當何罪,又當如何論處,你心中有數!你從旁協助、包庇師長,原當以從犯論。但若那楊賊一去不返,十幾戶賤奴從此不知所蹤,乃至鎮上瘟疫橫行,屍橫遍野——你便是這滔天慘禍的罪魁禍首!”
身旁少年疾轉過身。
“父親——”
“念你年紀尚幼,本官權容你再答一次。”印柄瑜充耳不聞,目光隻釘在那小兒頭頂,“如實交代楊青卓與那些賤奴的去處,否則一切罪責皆在你一人之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