霧浸南山,峰閣不滅的燈輝長冠頂巅。
李氏祠堂大門洞開,一對人影邁出門檻,手提兩盞紗罩燈,紙裁的“鎮”字搖搖晃晃,随二人履響飄下山階,徐沉霧海。長明燈忽明忽滅,神龛倚正牆靜坐如山,一紅一黑兩道身影默立堂中。李明念踏入門内,見金晗伶側過身來。她還是在印府時的模樣,腰佩寶劍,背一支細長包袱,接上李明念目光,略一颔首。回之一個點頭,李明念移目,正視父親負手而伫的背影,斂足五步之外。
她瞧見了父親腳邊的東西。那是一柄見鏽的長刀。
“跪下。”李顯裕面朝神龛。
滿室光影撕纏,李明念猶立原處。
“沒有理由,我不跪。”她道。
李顯裕回過身,舉步女兒跟前,揚起右手,一掌扇下去。
啪。
這一耳光含足内力,雖早有準備,李明念仍教刮得臉一撇,身子搖晃一下,才勉力紮穩雙腿。左耳嗡鳴不止,她合了合發黑的眼,擦去嘴角血線,重新與父親四目相對。
李顯裕冷冷回視,臉孔背着光,身前長影将她牢困其間。
“我以為你執意入閣,是因你已明白影衛之責,始終記得自己是何身份。所以這些年你多般胡鬧,成日與鎮上公奴厮混,我亦從未責罰。”他道,“誰知你今日行徑,竟比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。”
山重的威壓碾過來,肩頭槍傷迸裂,血花四濺。李明念硬挺數息,雙膝跌跪在地,趴伏下去。
金晗伶搶近一步。“李伯父,今日之事我亦在場。”她沉聲開腔,“阿念此舉是為救鄉鄰,形勢所迫,不得不出手。為保玄盾閣不受牽累,她已然蒙面,且未攜兵器,更未傷官府一人,實不該當重罰。”
“她若懂得為旁人,便不會有今日。”李顯裕卻看着地上人,“正因她隻顧自身,又看不清自身,才混賬至此。”
鮮血滴淌手邊,在磚地間洇開一片。李明念力支上身,目視掌下血迹,隐約見得自己模糊的倒影。眼前陣陣昏黑,那血泊映着燭光,漸似化作紅衣銅鏡。
“可有時候,我又好像情願你聰明些。”鏡中人呢喃,“若你聰明些,起碼……我們便也不至都輸了。”
兩目昏眊,難辨那鏡中人面孔。李明念合起眼。
“自身?”她聽見自己隐顫的喉音,“何謂自身?”
背脊負重而抖,李明念氣蓄雙臂,極力撐起前肢。
“你所謂自身,不過是旁人給我的身份。”她咬着牙尖,“為人子,須得任父母擺布。為閣主之女,入閣即倚貴欺賤、恃強淩弱。為這南山門人,便是雞鹜争食的叛族走狗。為南熒人,為公奴……就要忍氣吞聲,聽憑中鎮人踐踏。”
頸後壓力愈沉,李明念再難擡身,卻猶自扛支,強撐不動。
“這些身份,給過我甚麼好處?是身為人子卻不受父母眷顧,是身為門人卻未得公平對待,是身為南熒人卻不被同族認可,還是身為賤奴……便生來要聽那些狗官蹂躏差遣?”
她仰起頭,逼視父親眼目。
“池魚籠鳥,論得什麼自身?我想做什麼,才叫自身!旁人給的統統不算!”
背上重壓倏沉,肩頭一陣撕裂的劇痛。未及看清父親面目,李明念已重重摔回磚地,槍傷血流如注。
“你以為你憑何生存,憑何習武,又憑何闖下滔天大禍,還能活着走出印府?”父親的話音響在頭頂,“若無父母,誰與你衣食無憂?若無默許,誰敢教你内功武藝?若無玄盾閣,無這三百年來無數影衛舍命,何來你今日叫嚣的底氣!”
鎮頂的威壓愈來愈沉,李明念左肘一折,翻撲在地。
“影衛何來,玄盾閣何來?契主,官貴,皇族——這些權與财,又是從何而來?”那話音還在繼續,“便是靠西南這萬千血肉,靠你臉上這刺印,靠天下這無可撼動的世規!你憑它而生,憑它立足,憑它得到你如今的一切,竟愚蠢狂妄,膽敢與之作對!”
“那又如何!”李明念悶聲一吼。
“若是能選,誰願生在這閣中,誰願生來就踩着旁人的白骨,飲血吃肉!”她強擡眉眼,恨視那穩立面前的長靴,“如此一生,倒不如早将我溺死盆裡,也好過刺字為奴!”
回聲震蕩,四壁燈影狂舞。長靴之主默在那裡。
“這南山腳下,鎮南以西,便是從前李氏族人聚居之地。那條長街亦曾人煙繁盛,正如李氏一族也曾人丁興旺。可如今它是何光景?”片晌,他再度啟聲,“三百年間,天災人禍,剝床及膚。你可知多少人掙紮求生,多少人衣不蔽體、食不充饑,多少人甫一落地,便再無睜眼之能。”
血流滑過手腕,李明念繃緊雙肩,指尖緊摳磚縫。
“生如魚肉,刀俎待割。他們為何而活,為何不一死了之?”頭頂問話聲冷如冰,“因為隻有活下去,才論得自身!便是飲血吃肉、易子而食,也要活!”
哐啷。一聲重響震耳,那柄長刀滾摔眼前。
“真當天下人皆如你一般,生來衣食無憂,妄視生死為無物!”
重壓在身,李明念俯伏難動,隻擡眼向前,望那咫尺之遙的長刀。“……我若不知,何須十年忍氣吞聲,就為你金口開恩,給我一個脫籍的機會。”她道,“我若不知,今日又為何會跪在這裡,聽你高高在上,扯甚麼規矩對錯!”
話音甫落,她身軀一重,髒腑俱裂,前額猛磕上地磚。
“狂悖無禮,還不知錯!”
李明念咯出一口鮮血,弓起的背脊卻仍撐在舊處。“你道我違逆這世規是錯,難道睜眼裝瞎,一輩子不問應當,隻論實然——便是無錯?”她咽下滿口血腥,“誰不是明知是錯,卻偏要去做!我與你又有何不同!”
“天生地養,壽數有盡,誰人不是池魚籠鳥!”父親的話音赫然拔高,“還在這南山一日,我便是玄盾閣閣主——而離了玄盾閣,你便什麼也不是!這就是你我不同!”
下颚緊壓冷磚,李明念伏地而笑,氣息見顫。
“你願接受,那是你懦弱,你認命。”她道,“我不認。”
李顯裕眸光一冷。
急風忽掠,兩側地磚驟然裂響,一路碎石迸濺,猛地割過李明念膝側!
劍鋒無形,削肉見骨。不過刹那,風刃已挾血疾逝,在她身後刮出兩道赤紅裂痕。李顯裕負手原地,隻看靴下裂縫延擴望前,兩線飛塵狀若溶鬥。寬口那頭,地上人渾身一顫,卻以額支地,不肯跌伏下去。
“……要殺便殺。”她弓在那長刀前,“你既覺得這條命是你給的,就拿回去。”
腥氣撲鼻,血色滿目。李顯裕站在那裡,一任她話聲入耳,霎時間竟與另一道喉音重疊。
“也好……”那人癱倚他身前,低語緊附耳旁,“這條命……本是你給的。今日……便交還與你。”
壁上燭光明滅,夜風繞鬓,似那人殘息拂過耳際。李顯裕望着地上人,左手并二指而擡,指凝劍氣。
一條火紅的人影攔擋面前。
“閣主。”金晗伶直視他的眼,右手已覆上腰側劍柄。
指尖劍氣不散,李顯裕雙目不見悲喜。
“讓開。”他道,“李家家事,無需你一個晚輩插手。”
對方身如梁柱,紋風不動。
“我雖是晚輩,卻也是阿念的朋友。”她答,“既是朋友,便寸步也不能讓。”
背上威壓已輕,李明念撐在血泊中使勁,略擡起頭,即見兩雙玄靴對立刀前。裂痕盡頭,那在前的長靴一動,繞過她身旁,踱往祠堂大門。
“這一世,再不許提影衛二字。”父親話音飄遠,聲歸平靜,“你母親說的不錯,你沒有資格。”
燭光打上刀鞘,那刃柄鏽迹斑斑,與右手僅一寸之距。李明念微挪淌血的掌心,垂合眼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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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霧缥缈,穹隆無邊。
峰閣二層燭光暗淡,抱廈檐底垂鈴輕響。李明念箕坐廊前,上身衣物已褪至肩下,露出血肉模糊的肩臂。金晗伶跽坐在側,替她敷上傷藥,又撕下半幅衣襟纏包傷口。那細長包袱已擱放一旁,與李明念生鏽的長刀并躺一處。
“多謝。”眼看那素淨的手紮系傷處,李明念忽然開口。
金晗伶搖頭。“今夜跟來,原是怕那鎮官胡亂給你扣個罪名,讓閣主不知内情,嚴懲于你。”她垂着眼道,“沒想成還是未幫上忙。”
李明念移開目光。
“是謝印府之事。”
身旁人淺淺一笑:“那便更不必謝了。”包紮已畢,她收起膝旁藥盒,“外傷不重,隻是威壓震傷髒腑,須得多加休養。切不可大意,否則要有損根基。”
廊下冷風侵體,李明念拉起襟口:“若一世當不成影衛,要這根基也無甚用處。”
轉身倚坐在旁,金晗伶側看她一眼。
“忍一時風平浪靜。今日你本不必激怒閣主。”
風撥垂鈴,廊中隻餘銅舌叮鳴。李明念盤起腿,遙看月披雲紗,孑坐山巅。
“你從北山過來,可見過山頭那處墩台?”她突然問。
金晗伶聞言前望。北山林海湧動,近頂處浪影漸疏,浮出一隅灰白墩台。
“六歲以後,每逢花燈節,我都會去那裡。”身旁人聲平淡,“從玄盾閣去北山,要行經鎮南,穿過鎮北。夜裡登上墩台,便能望見這山谷一半光亮,一半黑暗。”
鬓間碎發翻飛,李明念漠然北望,有如立身那墩台之上,南眺腳下峰頂。
“我沒有花燈,也不信甚麼神靈。不在亮處,又與那暗處隔着半個山谷的光。”她道,“我也不在玄盾閣。峰閣的長明燈……瞧得最清,卻離得最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