辰牌時分,申府庖房熱竈見涼。
巫采瓊坐在紫檀木圓桌邊,一手撥弄跟前那雙象牙筷,看包銀的筷尖閃閃爍爍。桌上粥盆已浮起一層米油,幾屜葷素蒸餃白氣漸淡,五色剔透的面皮微微皺縮。上首兩張坐凳猶空,院中人聲卻絮絮聒聒,蚊鳴一般。巫采瓊耐不住煩,站起身來,撥開半擋門前的女使,提裙踏入廊下。
院内不見申慶海人影,隻申相玉與一官兵背立月洞門前,話聲壓得極低。聞聽門前履響,他兩個打住話頭,那官兵低下頭,申相玉卻回望向她。數月前他已領了官職,眼下方從縣衙回府,身上還是靛藍色的官服,自比那套雪青常服紮眼。
“到底甚麼事?魚粥都涼了。”巫采瓊道。
“鄉鎮急遞。”申相玉面色坦然,打發那官兵下去,才轉回過身,“我與父親回一趟縣衙,你先用飯罷。”
三兩句話間,随從早将官帽捧送他身旁。
巫采瓊卻還站在廊下。
“我問是甚麼事。”
雙手捧官帽戴上,申相玉隻答:“疫災。”
“又是疫災?”巫采瓊秀眉一挑,“公爹不是才從災鎮回來?”
月門外的少年正一正官帽,面上仍端着淺笑。“婦主中饋,公事還是少過問。”撇下這輕飄飄一句話,他便轉身而去。
巫采瓊直覺出什麼,忙拉起裙裾追下台階:“是哪個鎮?”
申相玉不再回答,行經管事身旁,腳步也未停:“照看好少夫人。”
“是。”那管事深埋下臉。
兩名女使遮擋月洞門前。這二人身闆結實,本是看門護院的硬骨頭,巫采瓊擰不過,隻得住了腳,自她兩個肩縫裡張看——申相玉背影一徑往前廳去,竟是頭也不回。她恨恨跌腳,将裙裾一甩,扭頭回院。
已過畫卯時候,縣衙上下各承差使,主院大坪寂靜無聲。
大堂兩側案椅空蕩,隻正中大案冷着一盞深茶,兩份拆開的急遞攤疊案頭。“秋收前發覺也罷了,竟趕在這時節添亂。”申慶海踱步案前,眉頭緊蹙,疲容盡顯,“前兩年是兵亂,今年又是災年。去歲為修吉壤,縣裡已折了許多公奴……莫說調糧,便是借也借不出糧來。”
事出緊急,不及堂議,下首隻一個書吏,一個糧官,還有初任縣丞的申相玉。三人盡默立桌案前,那糧官悄悄一瞥,見左旁少年自思不答,方才小心接言:“陽陵吉壤尚在修建。如今已有三鎮遭逢疫災,縣府開支不應,供給皇城尚且困難,何況再給纭規鎮調糧。”他睃向案首,“隻恐怕縣府不作支援,纭規鎮會走下策,将原當燒毀的糧草充作軍用。”
“印柄瑜沒那個膽。”申慶海卻道,“他鎮府與玄盾閣僅一谷之隔,素日全憑武卒鎮着,才保一鄉安定。便是扒平民一層皮,他也不至短了軍用。”
說猶未了,他倏爾駐足。
“本官記得……纭規鎮還有金家産業?”
“大人好記性。”書吏腰背一躬,“纭規鎮的鐵鋪便是金家産業,隻因記在夥計名下,從前便鮮為人知。”
申慶海撫撚青須,沉思半歇。“今年竹柳縣尚無疫情,金家疏财重義,或者可解燃眉之急。”他口中喃喃,轉頭正待下令,卻瞥見兒子默在一旁。話住嘴邊,申慶海略忖,對那糧官和書吏吩咐:“先下去罷,回文本官自會處置。”
待他二人領諾退下,申慶海即轉向身側少年。
“還有話要說?”
申相玉打個深揖,雖面對父親,卻目垂向地。
“此話本不便言說。近些年南征北伐,天災頻繁,正值國庫空虛,軍疲民貧之際。戈氏便是乘此之機舉事,才緻兵亂兩年難平。”他低言,“聖上大修吉壤之事,實在有些操切。原該與民休養生息,卻在此時大興土木……孩兒以為,若再無人争谏,如此虛耗恐怕國祚不永。”
申慶海面色一變:“慎言!”
眼睫微動,申相玉揖得更深。
“孩兒妄言。”他道。
堂内一時寂然,申慶海獨步窗畔。此間無風,遠山前卻生出一牆赤桉,細長灰白的軀幹正自迎風搖擺。“陽陵京官不乏宰輔之才,又如何不知這個道理。若能勸阻,早不緻如此境地。”他遙望那片高高的白浪,“步廊地處南境,一旦人界動蕩,南熒人尚不值一提,卻恐妖族乘虛進犯,才叫天下大亂。”
伸手合關窗扇,申慶海回過身。
“京都遙遙,我們鞭長莫及。為今之計是保住本縣軍力,其餘諸事切莫妄議。”
申相玉聞言擡眼,瞧見父親一臉疲色,終又順下眉去。
“是,孩兒記住了。”
重整面上神色,申慶海轉踱大堂門前,仰看孤鷹盤桓,漫天浮雲慘淡。
“年關,年關。又是一年關口。”他歎道,“今冬不好過。醒着神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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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鴉夜啼入遠巒。
冬月初至,南山晚風刺膚侵骨。項易側卧山門之下,望北向主道橫斷三裡,盡頭火光長騰,抖顫的竹牆嵬嵬不倒。趾尖撓一撓腳踝,他拎壺飲一口冷酒,覺察頂上燈晃有異,移目斜觑,卻見一條颀長身影現在道中,白衣青箬,腰側飄劍,足踏遍地月霜而近。
山腳疾風揚塵,那人袍袖翻飛,扯住褡膊的手一伸,摘下頭頂箬笠。項易正睨那劍邊腰牌,這時舉目一看,對方玉冠束發,笠檐下眉似飛燕、目若柳葉,一張臉籠在不住搖擺的燈影間,竟勝水中清月,風撥近滅。嘴邊扯開一笑,項易隻将酒壺一放。“一晃眼,還險些錯認。”他道,“出去三年,倒與你父親愈發相像咯。”
李景峰手撚箬帽,目中浮出笑影。
“易老所說是晚輩哪一位父親?”
項易大笑:“虧得閣主依着阿群的性子教養你,看來也不過學個皮毛呀!”他坐起身,量得少年身形見長,卻稍稍斂了笑,“真快啊。打個盹的工夫,便是十六年光景。”
牆頂油燈擺蕩,李景峰斂步山門前,面容影影綽綽。
“可惜我已記不起父親容貌。”
“人哪,指着旁人記得才好笑。還是顧緊自身,怎地痛快怎地活罷。”項易卻重撈酒壺,“待到身死神消,便是一抔黃土,供養草芥啦。”
他左足一撩,盤堆腳邊的鐵索騰地飛起,叮啷一拱,甩直出去。
“上去罷,閣主正在峰頂。”
李景峰擡臉,越過陡直的山梯,極目峰頂。
峰閣底層燈輝如舊。
正牆燭光撐着神龛,層層靈牌山疊至頂,前設青銅蓮花香爐,一柄鱗紋赤銅鞘的長劍橫置條案間。李景峰跨入門檻,但見地磚上兩道深長的八字劍痕,父親背立在前,恰落足那裂痕一端。
卸下肩頭褡膊,李景峰跪地而拜。
“孩兒拜見父親。”
“回來了。”李顯裕沒有回頭,“比你信中所述遲了兩日。”
“途經竹柳縣,聽聞金家家主已回西南,孩兒便上門拜訪,逗留了一日。”李景峰猶跪在地,眉目低垂,“原以為快馬加鞭即可如期而歸,不想連遇兩鎮因疫災封路,隻得棄馬徒步。是孩兒考慮不周。”
那背影卻不置一詞,隻側開一步,半轉過身。
“過來,給你阿爹上一炷香。”他道。
李景峰略擡眼睑,目越父親左臂,望向他身後條案。上刻“李顯群”的靈牌已移出神龛,孤坐香爐後方。他站起來,踏過地上長痕,默然近前,停在那窄狹的末端。
三支沉香盡燃,明焰一晃,僅餘暗火星閃。李景峰敬過香,目光落向香爐前的長劍。赤銅色暗,劍鞘的鱗紋已現磨損。他記得這劍。從前它一直收在李顯裕房中,整整十六年間,李景峰也隻得見數回。他目視那棱角平滑的劍柄:“這柄劍,父親似已許久未曾取出。”
香煙缭繞,李顯裕側立一旁,注視靈牌描金的刻字。
“十六年。”他道。比起回答,更似自語。
半晌,李顯裕旋過身,背向神龛。
“這段時日你便留在西南,學着料理閣中事務。待到兵部通報,再去軍營。”
熒熒燭光閃動眼底,李景峰略頓,向父親叉手而立。
“是。”他領命。
山風鳴振四壁,環裹滿樓幽光。父子二人長立堂中,隻聽得天頂垂鈴清響,長明燈焰花閃爆。
“何事,說罷。”李顯裕終于開言。
李景峰自存思一刻。
“這幾年在陽陵,我曾見過幾回下關王世子。他的容貌……似曾相識。”
無有言語。
漫山枝葉簌飒,漸雜起淅淅雨聲。李景峰無聲擡目。李顯裕仍背光而伫,目向祠堂洞開的大門,眉眼有如石刻。少年複又低下雙眼。
“孩兒隻是不明白,為何父親會令我繼任閣主。”
雨響浮出風浪,急打重墜,遮天蓋地。“令你繼任閣主之位,也是為了卻你阿爹心願。”李顯裕的話音淹在那聲海裡,“他這一世未得脫籍,連累你阿娘和你,心中一直愧歉。惟有你脫籍入庶,才可令他神魂安甯。”
李景峰垂看腳底劍痕。
“脫籍入庶,也未必要繼任閣主之位。”
外間風緊雨促,四下嘈嘈一片。
“你可知當年,閣主為何會收養我和你阿爹?”
“……孩兒不知。”
李顯裕凝看門外急雨。“那年亦是災年,西南多地顆粒無收,歲末暴雪肆虐。”他道,“家中梁缸已盡,我們的爹娘幾近餓死。你阿爹為給我搶一口吃食,教幾個孩子圍毆,還抱着食物不肯撒手。我本已餓極脫力,眼看他快被打死,才從雪地裡爬起來,拿石頭砸死了其中一人。那些孩子四散逃開,你阿爹卻躺在那裡,頭流着血,一動不動。”
風雨斜掠,冰涼的雨點卷進門洞,打在手背。李景峰這才覺出那不是雨,而是堅硬的冰粒。
“我爬過去叫他,他睜開眼,把手裡的食物遞給我,沖我笑。那是一隻死鼠,瘦骨伶仃,凍得發硬。”他自天泣聲間辨出父親話語,“便是那一日,閣主李鏡世将我兄弟二人帶回南山,收作養子。”
眼底玄靴一動,是李顯裕側轉雙足,面朝向他。
“誰也不願在那樣的雪地裡掙紮。但于你,于我,于你阿爹,這便是命。不想死在那雪天,便隻能拿起石頭,與旁人殊死一搏。”李顯裕道,“要脫籍立身,守住你想守之人——武力和權力,缺一不可。身為南熒人,隻有玄盾閣閣主之位能與你這一切。”
李景峰雙目循聲而擡。
“登峰攬極景。”他望向眼前人,“這便是父親所願麼?”
目光相觸,李顯裕回視那張少年臉孔,眼前卻浮出另一張臉。那人也還是年少模樣,拄劍遍地山人的屍首間,發髻散亂,霜衣染血。他仰起頭,目光分明望過來,卻仿佛未見得一人。
“阿裕。”他說,“這一切……究竟為的什麼?”
李顯裕合目,任那問話沉入阒黑的腦海。“你妹妹為疫災之事,倒行逆施,大鬧印府,如今已開罪鎮衙。”他道,“你既已回來,要對她多加看管,不得再插手此事。”
言罷,他轉觀案上長劍,不再看面前熟悉的眼。
“金晗伶現宿在閣中,你要見她,隻等明日。去向你母親請安罷。”
香案前的少年一陣靜默。
“是。”他施禮,“孩兒告退。”
那人息退向撼天的雨響,消沒門扇之外。李顯裕負手案邊,看香上如線的細霭散化靈牌前,金色刻字若現其間。
一夜飛雹連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