耳聞此言,她身前小兒也停住,懷抱竹簍回轉向後。
李景峰卻氣定神閑:“三年不見,你對阿兄隻有這句話?”
“他已放話不許我當影衛。”李明念置若罔聞,“怎麼,如今連門也不讓出了?”
彼此言語難搭,兄妹二人相顧不語。李景峰輕歎,将那火折子收入袖中:“罷了。莫再與官府沖突,餘事随你。”他起身與周子仁辭禮,拾起牆角青箬,視線掃過李明念膝頭,又落回她臉前。
“錢銀不夠,可來尋我。”李景峰戴上箬笠。
李明念眉梢一挑,未及仔細揣摩,已見他經過身側,氣息消失梯前。
懷中竹簍擱置在地,周子仁拉上李明念袖管,本欲帶她坐下,竟扯她不動。“阿姐?”他輕喚,見對方心不在焉地看過來,才溫言催道:“傷處又裂開了,我替阿姐重新上藥。”
李明念邁開腳,人已動作,眼睛卻仍向着門外:“他方才說的是何意?”
“大約李伯伯有令,景峰哥哥不好相幫,隻得暗中赍助。”周子仁牽住她衣袖,将她引向席邊。
“出銀子?”李明念猶自懷疑,随小兒拉坐席上,目光緊釘門前,“李景峰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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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來晝遲,及至雞鳴喧天,山谷間依舊曉色昏昏。
鎮北邊街尾巷,民戶窄小的院落節節相接,邱家小院擠塞其中,半面院牆坍塌未修,僅紮幾根籬笆隔在壁内,教連日飛雹打得七零八落。内室窄門張開一縫,邱凡骐探出半個腦袋,觑得庖房一片阒黑,才側出身來,提着那門扇小心合上。院中啼叫陣陣,又是那鄰家公雞飛上了竹栅,落在牆頭闊步打鳴。邱凡骐豎起耳朵,借那雞鳴掩住步響,蹑手蹑腳摸至大門前。
“站住!”背後一聲高叱,“上哪去?”
右手已搭上門闆,邱凡骐肚裡叫苦,回身見父親紮在庖房前,上袍拴系腰裡,光着半截精瘦的身子,顯是正要生火燒飯。
睃見父親臉色,少年吞吐道:“魯……魯老爹叫我過去。”
“過去做甚?給那牆裡的送藥還是遞信?”邱父粗聲粗氣,“南熒人的禍事,與你有甚幹系!輪得着你去摻和!”
“你便随他去罷。”間壁窄門一開,邱母包着頭發踱出内室,“好歹一個屋檐下讀書,他現下對同窗見死不救,将來待你我老了,還不得扔上山去喂狼。”
“他敢!”邱父怒眼圓睜,目光緊追着妻子,大口張似臉盆,“甚麼狗屁同窗,你沒長耳朵怎的!頭先那官兵說了,滿鄉裡搜它三五日,便是尋的楊夫子!他這回是犯的砍頭大罪,不定那學堂還開不開得!”
邱母翻過眼白,将臉上唾沫星子一抹,轉進庖房門簾裡,全然不睬。
“與楊夫子沒幹系。”縮在門首的少年卻道,“頭幾日已有大夫進去瞧了,那些病戶都在牆裡頭,一個沒少。”
邱父急扭回頭:“哪個說大夫進去過的!”
老大一雙牛眼瞪過來,邱凡骐見了皮緊,隻得縮着脖子嗫嚅:“……魯老爹說的。”末字還未咬清,卻看邱父大步卷風近前,不由他躲閃分說,一把揪起耳朵便罵:“他見過那大夫,你還敢見他!非得惹那瘟病回來,害我跟你娘進棺材是罷!”
“嚷甚麼喪氣話!”邱母一撩簾子搶出來,見得兒子教老子拎住,當即揚起巴掌揮開:“撒手!那兩個都是大夫,還不如你曉事怎的!”
邱母是農戶出身,自來生得膀大腰圓、渾身勁肉,鼈殼似的大手一扇,險将邱父掀翻出去。他站腳不住,還要去逮那小的,争奈妻子鐵闆一般挺在跟前,左右不讓。邱父拊髀大叫:“你懂甚麼!這時候就不該跟大夫拉扯!”
“容得你揀好時候!病了央人,沒病倒躲,你當人家大夫是你自使的家火?”邱母絲毫不怯,反手又将兒子搡去門邊,“你自去,沒人敢攔你!”
拐腳跌回門前,邱凡骐摸向門栓,聽父親在背後嚷叫:
“那些都是南熒人!我家非官非貴,銀子也沒幾個,管這閑事做甚!隻會引火燒身!”
“你以為那些南熒人都病死了,于我們還有甚麼好處?”邱母嗓門比他還高,驚得那院裡雞飛狗跳,“今年為着給聖上修吉壤,已加了我們一成稅米!若那些南熒人也死絕了,鎮裡沒得開支,你當他們尋誰去搜刮!”
父親囊囊突突,好似還有話争。邱凡骐顧不上聽,扯開門扇,勾着身子鑽将出去。
未至早市,坊間鋪面閉門塞牖,隻藥鋪門縫依稀透出燭光,晨霧裡忽隐忽現。
“問清了,确是這幾樣?”
後院角門處,兩條人影蔽在檐下,身側一輛辘車停靠牆邊。
“救命的隻這幾樣。”魯周心答得聲低,手裡搓點藥方,頭也不曾擡起,“官府下了嚴令,裡頭情形不許漏一個字。我央了他好幾日,指着本《藥經》挨個兒問,他才默出幾個藥名來。”
一旁郁老爺袖着手,隻點一點頭,看幾個少年從前廳進進出出,抱出數袋分揀好的藥材,七手八腳打拴車上。檐底積水滴在額前,郁老爺将手一揩:“徐大夫為人謹慎,若非你與他還有同袍情分,再央他幾日也不肯告訴。”
魯周心搖頭一笑,将那摞點清的藥方一折,連同錢袋遞與他道:“餘下的隻好賒住,下月自還你。”
錢袋雖小,郁老爺掂在手裡卻是沉甸甸一團。“你往日雖領全俸,也隻夠吃穿。盡還了我,哪還有銀子買米?”他問。
“年歲大了,胃氣不足,早消受不起米飯。胡亂吃些便了。”魯周心已自走到車前,扯一扯蓋車的油布,“你若方便,就多容我幾月,慢慢還你。”
郁老爺不答話,隻不知想見什麼,徑朝前廳一望。門洞裡燈光昏黃,除卻那幾個來回搬藥的少年,别無人影。默望一會兒,他終将那錢袋納入袖裡:“我倆雖非一路人,但你的為人,我一向敬佩。可惜我家有妻小,也不如你老慈心,這關口恐難出力。”他停了停,“這樣,餘下的不必還了,隻當是積德行善罷。”
後半句落入耳中,魯周心一走一跛轉過身,朝郁老爺深揖:“郁老闆善心。”
對方忙不疊扶住:“我這是還債。隻盼我家那逆子也懂事些,少發些渾才是。”
二人叙話聲輕,沒在滿院雜沓的履響裡,前廳自難聽清。
門内腳步來往,撥得藥櫥前燭光搖晃,銅環扯出顫動的長影,一排排斜劈屜格之間。邱凡骐揉一把眼角,揀起最後一袋藥材紮緊,拉近腳邊幾隻口袋,一發攏入懷中。他匆匆經過櫃身,脅下卻一漏,隻感口袋砸上鞋背,連忙住腳尋看。
櫃身裡伸出一隻手,撈起那口袋遞上來。少年一愣,順着那白淨的手看去,這才瞧見一個婦人蜷在櫃腳,臉亦生得白白淨淨,一雙眼睛沒聲沒息望着他。未想此處還有女子,邱凡骐慌躲開眼,接過口袋欲跑,竟教那婦人扯住袍裾,拽不開腳。他急要掙脫,拽着衣擺回頭,卻見對方遞出另一隻手,一枚金燦燦的耳墜窩躺掌心。
邱凡骐滞住身,又往那婦人臉上看去。
櫃身擋去燭光,她窩身暗處,左頰刺字淡作一片肉粉顔色,惟那雙眼睛亮得清晰。
“……糧米。”她開了口,喉音細若蚊蚋,手裡虛握那枚金耳墜,往前送了送。
耳裝兩個沒頭尾的字音,邱凡骐省過神,端量對方衣着打扮,再回看那黃烘烘的墜子。他想一想,擺開前臂,隔着衣裳将那隻手輕輕推回。
“多謝。”鬼使神差嘟囔一聲,邱凡骐埋下臉,拔腿奔向後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