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家栅居前人聲嘈亂。
已近午時三刻,穹隆昏朦,寒風刮開篾席殘破的邊角,打在屋頂霍霍作響。幾個單衣少年圍聚檐下,跟前一張竹架的桌案堆滿口袋,一隻隻鼓鼓囊囊,擠得糧衣記冊卷疊一隅,墨硯無處擺放。門裡一串又急又重的步響,張祐安拽着張秀禾奔出來,姐弟倆一齊擁近桌前,扒開口袋查看。
“牆外扔進來的?”張祐齊一手抓筆、一手端硯,面對遍桌口袋,難掩詫異。
拄仗的老妪正歇坐梯前,聽言隻應一聲,挪側過身道:“我就挨着窗子,親眼瞧見它飛入來。”她舉起竹杖比劃,“隔幾裡一個,攏共飛進十好幾包。我一想,官府送糧也不是這麼個送法,便叫上這幾個娃娃,盡撿了送來。”
司興淇也擠進人叢裡,看張家姐弟手忙腳亂,索性兩手一伸,扯開手邊幾袋道:“秀禾——這邊!我看這幾包都是藥草!”
張秀禾轉過眼去,将手探入袋口一翻,内裡果然是分揀幹淨的藥材。“銅芸,甘草……”她眼光一亮,又扒開旁邊的翻看,“是藥,都是對症的藥!”
“還有白米!”張祐安跳起來,手揪兩包最肥的口袋,急尋向二哥臉蛋,“二哥——兩包,有兩包白米!”
未待張祐齊反應,另一邊又有人叫道:“祐齊,裡面有封信!”
那少年繞過竹桌,捏一封書信遞上前。米粘的封皮隻字未題,張祐齊接過拆看,甫一展開信箋,便有滿紙密字落入眼中。“明日午時,駐兵換防……”他低念,好一陣才仰起臉,望去桌案當中,“這些東西……是,是魯老爹和學堂同窗送的……”
“是雙明他們幾個?”司興淇忙問,“他們放出來了?”
“不,是住鎮北的同窗……”張祐齊茫然的眼尋回信紙裡,“信便是凡骐大哥寫的……我認得他的字。”
桌前幾個少年互碰一下眼神。
“這麼多藥草和糧米……盡是他們送的?”
張祐齊不答,又将那書信從頭細觀一遍。“這信裡還寫……他們會再送東西進來,讓我們明日午時派人去牆邊上,缺什麼也可告知他們。”他道,“魯老爹說,最好将病患隔離照看……法子與張嬸說的相類。”
“這魯老爹是哪個?”老妪在梯上問道。
“便是前年張嬸高熱,好心施救的那位大夫。”張祐齊合上書劄,“我們還未當面謝過他,他竟又給我們送糧藥了……”
側旁張秀禾已歸攏藥材,扭頭囑咐小弟:“祐安,先将些米去庖房,請幾位嬸娘煮些熱粥送去病舍。”張祐安點點頭,抱一隻米袋擱下地,又撿得牆邊的秤杆和米勺,蹲定那袋白米跟前。“三姐,要稱多少米?”他問,“一兩……二兩夠麼?”
剛騰出一塊寫字的空地,張秀禾抹平記冊,讓他問定住身。“白米……一人要吃多少白米?”她轉而去看二哥,“每日二兩夠麼?”
張祐齊也教問住,目光尋向對面,那幾個年長些的亦幹瞪着眼,各個默不出聲。
“盡是白米,老小每日三兩,勉強充饑。”梯前老妪徐徐拄起身,“成了年的……四兩才夠。”
四兩?衆人張向米袋,這時才覺出它口淺,軟軟兜敞在張祐安腳邊,竟仿佛不比他腦袋寬大。“重症的要多吃些……”張秀禾盯住那米袋呢喃,“那就一人三兩——不,重症的三兩,輕症的二兩五錢。”
地上小兒點着頭,舀出一勺白米要稱,卻左右摸不着秤盤。
有那性急的鑽過桌底:“我來!”說着便搶過秤杆,先提起一袋稱量。
餘人聚湊近前。
“夠吃幾日?”
那拿秤的眯起眼,将砣繩撥一撥,又撥一撥,口裡卻不答話,轉背奪了張祐安手上的米勺,将那勺白米抖回袋裡,重新上鈎。
“……隻夠一日。”他放下米袋。
“一袋一日?”
“兩袋一日。”
案前幾人早有預料,這會兒卻依舊愕得口啞。惟有張祐安算不明白,兩手攏那米袋在懷,抓一把微黃的米粒:“這樣多的白米,隻夠吃一日?”
那稱米少年丢開秤杆:“隻夠一日。”
四個字即将衆人釘在那裡,側旁一陣點杖聲挨近,也俱無知無覺。
“是不是方娭毑記岔了,一人五錢便夠?”司興淇不死心。
背後伸出根竹杖,啪地打上他腳踝。司興淇吃痛一跳,聽那老妪在後道:“那是白米,不是神米。五錢便連隻雞也喂不飽。”衆皆回頭,但見方娭毑掇條凳子坐下,竹杖朝腳邊一點,“官府不是還發了糠麼?先煮爛些,摻進粥裡,對付三四日也夠了。”
“對,還有糠!”張祐齊省過來,“那少稱些,先送一日的白米過去。”
“我去拿糠!”人叢裡立時有人奔進屋。
“欸,誰先算個數出來?”
“冊子呢?先記上!”
七八隻手清出案頭,又分摞起藥袋稱量。方娭毑坐觀在側,看他幾個認藥分袋、起秤報數,耳内亂嘈嘈一團,喉裡卻笑出來。“怕真是樞苩顯靈,不僅阿月的傷大好了,還有中鎮人給我們送糧藥。”她感歎,“還得是你張家在。從前鎮上發瘟,那盡是各掩各門,誰也顧不上誰的。”
張祐齊拿筆蘸飽了墨,記下最後幾行藥名。“非是我家功勞。”他道,“那天夜裡……我心中原也沒底。可張嬸說,我和大哥都是吃百家飯長大,一定要相信鄉鄰。我也是那之後才明白,大家本是好人,也都有好心,差的不過心齊罷了。”
那老妪卻望遠岫長籲,摩挲竹杖光滑的手柄。“心是齊了,隻可惜各個力弱。”她道,“雪一落,不知又有多少人家打熬不過。”
筆鋒一停,張祐齊仰看叆叇陰雲,口裡呼出的白氣飄散半空。
“瞧這情形……今年定要落雪。”他自語。
屋後隐約傳來一陣争執聲。那聲浪愈來愈高,竟漸蓋過頭頂篾席的拍響,引得門首衆人安靜下來。“我去看看。”張祐齊站起身。
司興淇接過筆:“去罷,我來記。”
屋舍後方,底欄前也依樣支一張竹案,案頭正設在窗下,随時可從内室搬遞糧衣藥材。張祐齊轉過屋角,見得那搬接物件的同窗叉腰窗前,欄下記數的搓揉着臉,對面一個赤腳男子勾在案邊,瘦伶伶的身子套一件雜補衣裳,仿佛細竹竿上挑一張破布,遇風即倒。
“出什麼事了?”張祐齊趨上前。
兩個同窗悶不做聲,那赤腳男子卻擡起蓬亂的腦袋:“我想……我想讨塊麻帕。”
他臉上髭須髒亂,露幾片蠟黃皮膚,須發裡一雙眼睛望過來,目光似有些發直。聽出男子話音哆嗦,張祐齊一定,細看才覺對方渾身打抖,雙臂緊纏胸前,赤腳踐着濕漉漉的泥地,足背爛瘡紅腫,直爬腳踝。
“缺衣裳麼?”張祐齊忙扶上圍欄。
欄下同窗放下搓臉的手,聲色俱疲:“衣裳被褥俱已發完了。問他要不要柴禾,他又說不要。”
張祐齊拿定主意:“那便先記下來。”他蹲下身,隔着圍欄目詢那赤腳男子,“阿伯,你住哪一戶?今日先領些柴禾,往後有衣裳了,我們便馬上送去。”
卻是叉腰的同窗答話:“問過了,他家屋子頭幾日也已經讓出來,現下住的苗嬸家。”他背貼圍欄蹲下,歪着肩沖身旁人耳語:“方才已讓人去叫苗嬸,一會兒便來。”
張祐齊聽罷不言,又朝赤腳男子瞥去。
“不缺柴,”對方還望着他,“我隻要一塊麻帕……就一塊。”
“一塊麻帕能做甚?”欄下少年已失耐性,“說了沒有,你偏不聽,給你看記冊又說不識字。二人為公,我們還能诓你不成?”
男子神情恍惚,隻勾緊身子杵在案前,凍得青紫的嘴唇開開合合,嘟囔些含混字音,實難聽清。三人正難理會,忽聽左巷裡一連叫喚,竟是個婦人趕将過來,胸前縛兩條草結的繩帶,背上卻不見嬰孩,空一個兜袋甩在脊後,七颠八倒地搖擺。
好容易奔停赤腳男子跟前,那婦人直喘粗氣。“怎地跑這兒來了?”她咽着聲道,“頭先已告訴過你,莫說帕子,碎麻布也縫作衣裳了,那裡還有剩的!”
那男子癡看欄上,也不知可曾過耳,嘴裡隻念:“半塊……半塊也行。”
張祐齊隻好問那婦人:“苗嬸,這是怎麼回事?”
苗嬸平住氣息,眼神移向那男子。“他爹娘都沒了。前日便說要打條麻縧帶孝,争些将衣裳也扯壞。”她面現為難,“我說這衣裳淨是大家趕制的,撕不得,須得好好穿着。誰想他又四處讨帕子,說是系一塊在腰裡,也算盡個哀思。”
她有意輕答,赤腳男子卻渾不在意,仍自朝欄上道:“隻要半塊……”
那目光癡得剜肉,張祐齊避開眼,少刻又望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