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會寫字?”
目視紙冊上滿頁陌生字形,張秀禾口啞片刻。
“……她是我的朋友。”她道。
話音太輕,說猶未了,已被側旁一陣喧鬧掩蓋。兩人回轉過頭,恰見一闊臉大漢飛奔而來,頂着紫漲臉膛,直望竹籬裡沖。那三個看守的鄉人見勢不好,一齊撞将上去,七手八腳糾纏一塊,踢蹬得爛泥橫飛,險些攔架不住。
“讓我過去——讓我過去!”那闊臉大漢掙紮推搡。
“何大哥,去不得!”
“這一塊埋的盡是病人,你要過去便也得隔起來,回不得庖房了!”
十數條手腳攔擋身前,那大漢卻隻顧扒扯,眼向着那埋屍的坑洞,身子也要掙脫過去。那三個鄉人俱是身強力壯的漢子,勉力攔阻,竟也幾近教他沖開。
“我不信……才五天,她才病五天!”那大漢漲紅了脖子嘶喊,“我要看看——我要過去看看!”
張秀禾遙遙望着,聽得那呼喊飄來,雜在雪後寂靜的天地裡,竟有些模糊難辨。
“秀禾,寫罷。”耳邊響起一個更近的聲音。
張秀禾回過神,隻見虬發少年遞過筆來,手底紙冊也調轉向她。
僵抓那毛筆在手,張秀禾彎下腰,才看清那紙冊上的字迹。姓名,籍所,生辰……但凡男丁,生辰後邊還有一筆勾記。密密麻麻,滿紙擁擠。
“往下寫,寫密些。”虬發少年說。張秀禾點頭,身子俯得更低,在那空白處落下一橫,方覺指節已凍得難以使勁。她竭力捏緊筆杆,挪動僵直的手腕,一筆一劃,将那一行緊緊寫完。
蝌蚪般的小字擠作一排,空出一指頁邊,卻不必勾記。
“好了。”那少年轉過紙冊,拿回她手中毛筆。
張秀禾怔看那倒轉的字迹,卻待推車,又記起辘車要留在這裡。她空着兩隻手,不知往何處放,隻好擦一擦衣擺,再擦一擦腰側,而後轉過身,朝竹籬走去。
“欸——”虬發少年叫住她,“還有籍符。”
張秀禾醒過來,停在桌腳邊上,從衣襟裡摸出那枚小小竹片。
竹片上也刻着字。姓名,籍所,生辰……工整幹淨,字字清晰。張秀禾向那少年看去。
“這個一定要交嗎?”
“官府一定要的。”
“要來做甚?”
“大約是燒掉罷。”
張秀禾低下頭,摸一摸那竹片上的名字。少間,她将它遞出去。
竹籬外嘶喊已寂。張秀禾走過籬笆,看三個鄉人圍立在前,口角張張合合,卻沒有聲音。那闊臉大漢伏在地間,好似陷在泥裡。
張秀禾兀自向前,踩上來時的車痕,走進前方長街。街心立着一條人影,穿一身墨灰衣衫、别兩柄灰黑橫刀,石頭似的穩在那裡。張秀禾斂步,漸漸聽得身後半低的人語。她張開嘴,發出聲音:“明念姐姐。”
李明念回視她。
“回去罷。”李明念道。
一路無話。
她兩個并肩而行,抹過長街,又轉進曲折小巷。直待窦家竹梯已近眼前,張秀禾才收住腳,尋看梯下幾條交錯的車轍。她辨不出辘車停放過的地方。
一封信箋遞到她面前。“巫采瓊的信。”她聽見身旁人開口,“聽說鎮上發疫災,她讓她爹備了許多山參,盡是給你們的。我已送去你家。”
張秀禾接過來,眼瞧信封上“張秀禾”三字,竟每一筆都清秀漂亮,全不似她寫的“丁又香”,歪歪扭扭,又瘦又小。她突然想到,或許再沒有人會用這樣好的字寫下那個名字。
微風漸起,白地裡沒有一絲聲息。李明念候在一旁,見女孩手捏那信箋,既未拆看,也未收起。好一會兒過去,她将信小心折好,納入衣襟。“這幾日……我沒法回信。”她目向鞋尖,“請你替我謝謝采瓊姐姐。”
李明念一默。
“好。”
女孩仍然垂着臉。
“多謝明念姐姐。”她說,“我去照看病人。”
李明念靜立原地,目送女孩繞過竹梯,朝向近旁病舍拽步,卻又緩緩停下。她猛地調頭,一路疾跑回來,撞在李明念身前,緊緊抱住她。
兩支刀柄輕輕相擊,金屬的刮擦聲響在腰側。李明念默然聽着,漸覺出襟前一片濕熱。“……像夫子一樣厲害便好了。”胸口的話音又悶又細,“要是我像夫子一樣……阿香就不會死了。”
李明念擡起手,扶在女孩肩頭。
“大夫再厲害,也救不了所有人。”她道,“不是你的錯。”
低微的抽泣埋在層層衣物裡。
“我不想她們死……”那個聲音隐隐顫抖,“我想救她們的……我以為可以救她們的……”
風響靜下來。李明念輕按女孩發頂,放眼隻望雪覆青巒,天山共色。
“……不是你的錯。”李明念重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