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絮遮天蔽日。
印府角院戶牖緊合,正房門内别無家什,僅牆根邊鋪幾床草席,數十個奴仆縮坐其上,各自緊抱胳膊,互不言語。近門的角落裡,婁家祯與庖房幾個同伴擠靠一處,屁股底下疊兩張七尺見長、三尺見寬的敝席,人人隻占得一截席邊,教地磚滲出的寒意撐起腿根,兩膝僵并胸前。
屋内沒有燭火,窗上一層薄明紙透出外間雪光,照得半面屋宇一派寒亮。婁家祯袖着手,看門縫裡漏進風絲,卷地平間踏碎的積灰細細紛飛。他心算時辰,悄睃餘人。周圍家奴大多兩手空空,身上隻着單衣,甚或跣足夾在膝窩,顯是一早連衣裳也不及整齊,便被匆匆驅逐至此。
婁家祯搓一搓胳膊,重重清一聲嗓子。
周遭不聞人語,這一聲便格外響亮。四牆下的眼光急掃過來,又飛快躲開。
“從前都是午時送飯食過來,每日隻送一回,今日應當也一樣。”婁家祯瞄看左右,“食物不多,須得我們自個兒分。大家若同意……一會兒飯食來了,我先按人頭均分,再各個發下去。這樣我們便都能吃到一些。”
同擠一席的扭動一下,餘衆偷眼而視,卻無人答話。婁家祯四看一圈。
“不吭聲,那我隻當你們同意了。”他道。
偷望過來的眼睛連忙移開,那些人照舊縮在牆根,各個悶似石頭。婁家祯有些氣惱,爬立起身,想要沖去門邊,雙腿卻僵麻難動。他捺住麻痛,鉚足勁一步步挪至門邊,緊挨門闆站定。
耳後風雪簌簌,似雜着輕微腳步聲。婁家祯正自辨聽,忽覺門扇一抖,朔風卷過身側,對牆下那排人影即刻蜷作一團。他忙轉過身,見正門張開一縫,一隻手提着竹籃推擠入内,将那籃子往門檻裡一擱,又塞進另一隻竹籃。
兩隻竹籃口淺,上方也無蓋布,裡邊馕餅胡亂堆放,沾一層鹽屑似的雪花。那手縮出去,卻再不見竹籃進來。婁家祯望門縫裡窺看,看門外那人轉身欲走,便急拉開門扇扯住:“你等等!”
對方吓得一顫,逆着寒風回過臉來,頭巾将腦袋包得嚴嚴實實,單露一雙驚慌的眼。
“拉我做甚!”
婁家祯揪住那袖管不放,半蹲下身扒開兩隻竹籃裡的馕餅,隻一下已見了底。“怎的才這一點?這才比前幾日多一半!”他将那送飯人扯近,“從前關我們幾個便不夠吃,現下院裡都住滿了,這一點要怎麼分?”
送飯人隻情掙扯:“你問我做甚!主人家下的令,我還能不從怎的!”
他兩個厮拖厮扯,未待理會清楚,又聽身後一陣吆喝:
“欸——莫搶,莫搶!”鞋底的刮擦聲夾在叫喊裡,“你搶甚麼!不是說好一道分的!”
婁家祯回頭,張得門内兩人正争搶一隻竹籃。這二人身型懸殊,瘦弱的那個又蹦又喊,那大塊頭的卻一聲不吭,死死攏籃在懷,竟一面轉着圈躲避,一面抓馕餅往嘴裡胡塞。眼見那大塊頭狼吞虎咽、一口一個馕餅,婁家祯疾撒開送飯人,也撲上前攔搶:“撒手,撒手!”
二與一争,好容易才将那竹籃奪過來。婁家祯把着提手,定睛一看,籃裡馕餅已少了五成,最頂上那塊還生生教人撕去一半。他腦中一轟。
“啊呀!隻一半了!”瘦弱的那個直跌腳,“他一個人便吃了半籃!”
婁家祯懵然擡眼,這才認出他是同在庖房幹活的阿楊。兩人目光一碰,婁家祯氣血上湧,扭頭睖那大塊頭:“你、你一個人吃了,大家還吃甚麼!”
對方置若罔聞,隻兀自背過身,将那半截馕餅也填入口中,護着嘴囫囵吞下。
婁家祯氣不打一處來,再看一圈屋内,衆人皆窩在牆根不動,除去阿楊,竟無一個起身阻攔。廊下那送飯人跑出門階,搖搖晃晃踩過院中積雪,逃向他獨居的耳房。“等下——你莫走!”婁家祯緊追出去,一把拽住那人上臂,卻未料他驚惶一扭,兩人都東倒西歪地跌進雪地裡。
頭上布巾散開大半,那送飯人叫苦連天,顧不上滿臉冰冷的雪花,掙起身要走,又教婁家祯拖着衣領扒回來。“你也看到了,他一個人便吃了半籃!”婁家祯制他不住,隻得死命往送飯人背上爬,“剩下的打死也不夠分,你得再給我們送些過來!”
那送飯人撲在雪裡,身闆左右翻動,喘着粗氣直喊:“我自己還餓着,那裡給你們弄吃的!你自尋家主說去!”
“我們關在這裡頭,那裡見得到甚麼家主!”
“那是你的事,與我何幹!”
兩人争持不下,陷在尺厚的雪地裡胡亂撲騰,頭頂鵝雪飄飄,身下玉屑飛濺,沒一會兒便凍得腦冷齒戰,直打哆嗦。婁家祯穿得單薄些,又整月不曾飽腹,一時力弱,即教對方一個翻身摔下地。
身旁窸窣響動,飛揚的積雪打在臉前。婁家祯滾爬起來,隔着風雪而望,恰見那送飯人拉開耳房大門。婁家祯跌追上前,未及挨着門闆,那門扇便砰地摔合眼前。他撲撞上去,徒勞推拍幾下,卻聽門後咔哒哒響動,顯是已插上門栓。
“混蛋!”婁家祯望門咒罵,朝門腳用力一踹,才氣沖沖折去正房。
洞開的大門已重新掩合,婁家祯推門入内,四牆下的身影悉數未動,惟阿楊叉腰守在兩隻竹籃前,面向門扇右側的角落,一雙大泡眼瞪似銅鈴。那角落未鋪草席,幾根幹草上窩一座小山似的人影,四體蜷曲,臉朝牆根,後領下方打着老大一塊補丁。
認出那人背影,婁家祯使勁拂去頭頂雪花,逼至對方跟前。
“你要不放心我分,方才怎的不說!”
那大塊頭耳聾一般,顧自抱緊胳膊,面壁不動。後邊阿楊冷哼:“他便是等着搶呢,還先同你打個招呼不成?”
大塊頭悶不吭聲。料得他油鹽不進,婁家祯強壓火氣,反身蹲竹籃邊點了數,抹一把臉上的雪水道:“餘下的先分了罷,有一口是一口。”說完也不看周圍人,往腰裡擦淨雙手,便撿馕餅一一撕作三份。
馕餅俱已冷透,張張幹似樹皮。婁家祯手拎竹籃起身,正待從左側分發,卻突然停下,回首向大門一望。“我看那邊屋裡還有幾個染病的,不吃怕是不成。”他四下環顧,“要不……哪個不餓的先忍一日,讓病人吃飽些,明日分量多些了咱們再分。”
牆根下無人開腔,或将頭臉埋得更低。
“既已分了,還讓甚麼?”正牆邊有人嘟囔,“都是家生的賤命,哪個還不餓怎的。”
婁家祯面色一僵,要尋那開口的人,卻隻望見一排低垂的腦袋。“那我忍着。”他闆起臉拐向左牆,抓出籃裡的餅塊,一個個塞過去。
待繞到正門右側的角落,竹籃中僅剩兩塊馕餅。婁家祯拿出一塊,才要分與最後一人,手裡的竹籃卻欻然一沉,一隻大手竟從旁伸出,搶走那最後一角餅塊。婁家祯一悚,看清手主人竟又是那大塊頭,便急撇開竹籃去奪:“欸你——你做甚,做甚!”
那人生得魁梧,高高舉起雙臂,隻一格、一推,即令婁家祯跌退出去,要分與最後那人的餅塊也脫了手,撲撲摔落在地。婁家祯穩住腳,眼看那大塊頭一口吃下馕塊,趕緊撲去要撕他的嘴:“那是我的!”
大塊頭哪裡肯聽?他又背身一躲,腮幫子動一動,已将那餅塊咽進肚裡。
婁家祯眼前發黑,轉頭尋看周圍,隻見一圈人要麼吃餅、要麼嗦手,最後那人也早撿起方才脫手的餅塊,眼角睃着他兩個,火急火燎地吞馕入口。
這是怕誰再搶怎的!婁家祯踹開腳邊的空竹籃,回身質問那大塊頭:“你已吃了一半,怎麼還搶!”
那大塊頭作啞,抹一抹嘴,又躺到角落裡那幾根幹草上,抱緊胳膊面壁。婁家祯恨得兩眼發昏,照那人後背狠踢兩腳,還要動手,卻教阿楊從脅下一摟,拖回另一側的角落。“算了罷,人胳膊比你腿還粗,你又搶他不過。”阿楊壓他坐下,“這還是在院子裡,不敢與你動手。他那樣的要放在饑荒時候,可是要殺人的。”
婁家祯氣得直喘,惡狠狠瞪住那角落不放:“就為一口馕餅殺人?”
“饑荒,饑荒。”阿楊緊着脖子重複,撕一角自己的馕塊給他,“莫說一口馕餅,死人剖開肚子裡也隻有石頭。人肉還是肉呢,你說殺不殺?”
婁家祯打個寒噤,接那馕餅在手,心火卻燒得愈發厲害。
“這也不是饑荒,今日不同他理論清楚,他明日還要搶!”
“他憑的是蠻勁,還會聽你理論?到時若挨了打,可沒人救你。”阿楊也一屁股坐上席邊,“随他搶罷,這屋子裡幾十号人都不急,你急甚麼。”
那一角馕餅還捏在手心,婁家祯大塊頭的背影,霍地站起身,大步望正門走去。
“欸,幹甚麼去?”身後阿楊急問。
婁家祯頭也不回:“給間壁送吃的。”
“還真去啊?”阿楊詫怪。
一陣風雪湧進門洞,婁家祯跨出門檻,将那話音關在門後。
外間依舊大雪紛飛。這角院不甚規整,除卻正屋,僅東側坐一間狹長廂房,盡頭方正的耳房緊貼院門,送飯人便住在那裡。婁家祯雙手攏進袖中,縮緊脖子奔下門階,踏過遍地積雪,趕至廂房廊下。
饕風獵獵,廂房門扇卻堪堪虛掩。婁家祯蹲下身,望進張開的門縫,内裡昏暗一片,瞧不見人影。他掏出袖中馕餅,自門腳摸遞進去,就近擱在地上,沖門縫裡高喊:“吃的很少,你們先将就一下,明日我再想想法子!”而後便縮手側耳,屏息細聽。
屋裡靜悄悄的,不聞回應。
婁家祯默等半晌,直到膝蓋凍得發麻,才起身抻一抻腿,小跑回正房門前,側肩頂向門縫,一時竟未得頂開。他呵一口熱氣,又朝門縫一撞,那兩張門扇依然紋絲不動。接連兩下也頂它不開,婁家祯覺出一絲不對勁。他抽出手拍門:“欸——開門啊!你們堵着門做甚!”
“間壁盡是染病的,你去過了便不能回來!”門裡有人應道。
“對!莫教我們這間也惹了病害!”又一個聲音嚷嚷。
兩道人聲響得極近,大約正頂在門闆後邊。婁家祯惱恨起來:“我隻将吃的送到門口,連門都沒進,那裡惹甚麼病害!”他猛拍門闆,“快開門!開門!”
應他的隻門後一聲叫喚:“你就住那間!莫回來了!”
“我又沒病,做甚要住那間!”婁家祯側身撞門,“阿楊——阿楊你幫我開門啊!”
任他如何呼喊,那門卻緊合不開,莫說阿楊,便是先前回應的人聲也再不搭理。婁家祯撞門不開,又讓風雪刮得打抖,不覺氣力漸弱。他咬緊顫抖的牙關,轉而踏着雪尋到那耳房,使勁捶起門闆。“開門!你都聽見了,還裝什麼聾子!”他沖屋内大喊大叫,“你不是看院的麼!說好了有病沒病分開住,你就放着他們胡來!”
朔風嗚嗚呼嘯,那門裡卻死寂一片,連回罵的聲音也不曾出現。砸向門扇的拳頭又痛又麻,婁家祯沒了力氣,隻得提腳蹬門:“死了還是怎的!吭氣啊!”
無人應聲。婁家祯腳一跺,徒勞幹立門前,胸脯劇烈起伏。正房裡那一張張沉默畏縮的面孔浮上腦海,他忽覺氣沖顱頂,發瘋般沖進漫天飛雪裡,跌跌撞撞奔向正房大門。“卑鄙!無恥!好心當做驢肝肺!”他不住叫罵,直往門腳狂踹,“一個個欺軟怕硬——有膽量趕我出來,看那村驢搶吃的倒屁也不放!”
門縫抖了抖四角,仍未張開。婁家祯腳下的草鞋已撞出血污,他終于力竭,渾身發顫:“要真送一趟飯就染病,你們當這院子裡哪個還能躲!早晚要死絕!”
“死”字一脫口,婁家祯打個激靈,卻又覺出冰冷的快意。他急喘幾口濁氣,抓住那字眼奮力吼叫:“死絕!聽清了嗎,死絕!一個也别想活!”
蕭蕭風雪吞沒嘶喊,三房門扇默然如壁,仿佛四牆裡隻他孤伶伶一個人。婁家祯倚門滑坐下來,腦仁不住跳痛。他抱緊雙臂,眼望滿院銀白,突然想大哭一場。這算甚麼事?他不明白。所有人……這院裡所有人,全是烏龜王八蛋!
右腳望前狠蹬一下,婁家祯以手掩面,喉頭哽痛。
四周安靜下來,一陣咯咯吱吱的輕響隐隐浮現。婁家祯強咽哽咽,茫然四顧一番,才望見廂房微張的門扇。他記起來,那張門并未關緊。
婁家祯恍惚一會兒,再次支起身,飛跑下門階,穿過院坪裡厚厚的積雪。他一頭撞進廂房門内,合上門闆喘氣。雜着異臭的涼意灌入肚裡,婁家祯幹嘔一聲,發覺這地方竟冷得與外間無異。那一角馕餅還躺在腳邊,他彎腰拾起,轉看周圍。廂房空空蕩蕩,梁上垂幾網厚蛛絲,一眼望到盡頭,數團人影正蜷在無窗的深處,盡睜着眼瞧他,滿臉驚恐。
他們跟前的地坪似有一灘深色。婁家祯仔細一瞧,那竟是一條長長的水漬,斷斷續續摻着穢物,一路伸至門邊。
惡心感又湧上喉頭,波翻浪卷一般。婁家祯生生忍住,走近前,拍去餅上灰塵,撕一塊遞與左首的姑娘。她怯瞧他一眼,片晌才伸手接過。婁家祯便走向下一個人。那馕餅太小、太硬,輪到分與末尾那個男孩時,已再難撕開。婁家祯蹲下身,扯了扯,又扯了扯,卻隻剝下滿手餅渣。
男孩抽噎一下,嗚咽出聲。
那細細的哭聲傳入耳中,直教婁家祯愈撕愈惱,胸中怒火重又灼燒起來。他不知自己在氣什麼,隻将剩下的食物往男孩手裡一塞,騰地立起身。
“起來。”婁家祯說。
男孩咽下抽泣,直愣愣望他。
婁家祯卻掃視左右。
“我是說你們,都起來。”他冷冷道。
十數道目光投向婁家祯,他卻看不清那些面孔。他強壓怒火,喉嚨滾燙。
“我曉得一種呼吸法門,長久練下來,三五日不進食也不至餓壞。”婁家祯道,“這會兒才練,也不知有無用處。但左右是個死,練了總比等死要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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鎮南北向的竹牆搖搖顫顫,尖頂齊刺陰雲,攪長空渾濁一片,昏若清曉。
主道東側的長巷間,幾條人影攏聚拐角處,頻頻探首張望,目向大路上那唯一的小門。那門不過竹牆間一截窄窄缺口,橫兩根竹竿以作栅門,縱使拆門敞開,也僅容一台長闆辘車進出。一個少年郎徘徊門前,不時眺去牆外。近旁無物遮擋,他不敢靠得太近,自始守在距門五丈之地,緊絞雙手,趑趄不前。
許久,少年郎回過頭,朝東巷飛瞟一眼。他略一猶豫,撒腿跑向東面,拐入巷中。
幾個久候的急湊上前。
“還沒來麼?”
少年郎喘着氣,眼瞥後邊年長的鄉人,搖搖頭答:“沒來。”
“平日都是辰時三刻便送進來,怎的這兩日不送了,連個說法也沒有?”立馬有鄉人問道。
那少年郎手足無措,眼光望張祐齊移去。他夾在人叢裡,好似半截瘦竹雜在古木叢裡。“再等等罷,便是不送糧藥,也總歸要收冊子的。”張祐齊掃視少年郎腰裡的紙冊,“……不定一會兒便來了。”
“還等甚麼等!”一道男聲忽而喝斷,是坐守檐下的闊臉大漢騰起身。他怒目圓睜,迎上回望而來的目光,臉膛早已漲成豬肝色:“是他們欠我們糧藥,又不是我們欠他們的!問一句會少塊肉怎的!”
說猶未了,闊臉大漢拽足向前,抽出少年郎腰間那兩卷紙冊,疾步抹過拐角。
“何叔!”張祐齊一吓,急忙要追,卻教先前發問的鄉人拖住:“讓他去!再不問清楚,這日子也沒發過了!”
餘下的年輕人面面相觑,頭先那守門的少年郎趕忙扒到牆角,窺向主道。
何漢已橫過半條長街,趨至窄門跟前。正是開市時候,鎮北原當一派喧鬧,竹牆外卻寂寂無聲,街道上雪泥滿地,兩旁門戶緊閉,全然不見人影。何漢怒氣沖沖,見此異狀也毫不遲疑,隻斂步門邊,重重敲響橫攔在前的竹竿。“軍爺——軍爺!”他高聲叫道,“今日還送不送糧了!八千張嘴等着哪!”
四面不現官兵,空餘喊聲回蕩街頭。
“軍爺——軍爺!”
何漢連叫三遍,左側方響起一聲叱罵:“嚷甚麼,嚷甚麼!”一名官兵沿牆踱來,腰間挎刀撞鐵甲哐哐作響。他停在門外,隔着橫竹竿端相何漢,又朝他身後看上一眼,才将長槍一拄:“說了要禁足,誰許你出來瞎晃!”
何漢一掌拍上竹竿。“沒糧沒藥,不出來還在家等死嗎!”他嗓音拔得更高,“前兩日便未送糧來,今日到這時辰也沒動靜,你們得給個說法!”
“還管我們要說法?”那官兵聳眉瞪眼,“就為着你們瞞報疫症,已白費了這一整年的收成!官府未治你們罪,你倒還叫嚣起來!我看你是活膩了罷!”
“我便是活膩了又怎的!”何漢頂回去,“圍在這牆裡挨餓遭罪,倒要日日給你們送甚麼屍名冊!街頭屍坑填了又挖,埋裡頭的一半病死,一半餓死!橫豎是死,還不如你們一刀砍了我,再記這鳥冊子上痛快!”
他一把擲出那紙冊,任它嘩啦啦飛過竹牆,松散的穿線一斷,紙頁散落一地。
那官兵瞪直了眼:“呵,好哇!敢挑釁老子!”他提起槍杆便要拉門。
一雙鐵靴踏近前,避開飄落在側的紙頁。
“好了,莫吵了!”
喝令聲一響,那官兵即變了神色,忙收手喚一聲“鄭百戶”,俯低腦袋退至一旁。
鄭百戶站定門前,瞥向腳邊七零八落的紙頁。那是官府發與鎮南的黃麻紙,一頁頁記得密密麻麻,墨迹浸在雪水裡,瞬息已洇開大片。
“先撿起來。”鄭百戶道。
“是。”那官兵應下,即刻彎腰拾撿。
鄭百戶目光一轉,掃過何漢拴在腰間的籍符,落上他臉龐。何漢體格雖壯,饑勞一整月,亦已現出幾分瘦削象。那張闊臉頰肉凹陷,皲裂的皮膚燥紅一片,一雙眼睛灼亮異常,似要點燃整顆腦袋,連眼中之物也燒得幹幹淨淨。
“這幾日縣裡缺糧,再過兩日便給你們送進來。”鄭百戶開口。
何漢抓緊胸前竹竿:“究竟哪一日有糧,我們要個準話!”
先前那官兵剜他一眼,鄭百戶卻隻默想一陣,而後答道:“後日,後日準給你們送來。”
“好!既定了日子,我也不怕再多說一句!”何漢那張闊臉紅得發亮,“勞二位官爺告知鎮衙,我們鎮南是九千人,便是死了千個,也還剩八千張嘴,不是八十張嘴!倘還似前幾日那樣每天隻送半車稻皮,我們依舊是一個死!他們若真想我們死絕了,不必軟刀子割肉,給句痛快話,我們盡找根繩子吊梁上便是!”
鄭百戶收攏眉頭。
“知道了,我們自會報上去!”他一揮右手,“回罷!”
這一句喊得響亮,藏身東街也聽得一清二楚。張祐齊扒在牆角,心髒似在喉嚨裡狂跳。他看何漢折返回來,原要迎上前,卻雙腿發虛,隻任其餘同伴簇擁上去:“怎麼說的?真是後日送來?”
何漢不答,落目張祐齊臉上。
“餘糧還夠吃幾日?”
張祐齊勉定心神,重整辭色。
“……還夠一日。”他道。
“你們那幾個同窗呢?”何漢木着臉,“這幾日是不是也未送糧過來?”
“近幾日官兵看得緊,凡骐大哥他們大約也來不了。”
何漢扶額低眼,餘人亦各自别開目光。一年長的鄉人跌坐下來,撞得竹梯吱吱呀呀,響動刺耳。他恍若未聞,抓緊鬓間亂發。“原就沒有藥,官府的糧也一日比一日送得少……現下連你們那些同窗也不來了。”他喃喃,“官府便是想逼死我們……圍我們在這牆裡頭,讓我們餓得走不動路……全都死在家裡。”
“才圍起來那會兒,本也不指望官府送糧送藥。”那領糧的少年郎垂着臉,“這一日早晚是要來的。”
衆皆默然,一時僅聞竹梯嘎吱搖晃。張祐齊強振精神。“大家莫急,先等等看。”他道,“便是官府後日不送糧藥,吳伯伯也會再想法子弄些糧米,明念姐他們過幾日還會帶藥回來。”
“先緊着病人罷。”何漢放下臉前大手,“後日我們幾個來領糧。”
聽得後句,張祐齊頓覺不安:“何叔……”
何漢全不理會,擡手一招,即領那一半年長鄉人離開。張祐齊提步追上,張口欲言,腦内卻空白一片。他慢下腳步,目送那群背影遠去,竭力要抓住一縷清晰的思緒。一道身影忽然撞入眼中。那人默伫對面栅居下,玄鐵面具遮去面容,獨眼部開兩條難辨的細縫。張祐齊足步漸斂。
“吳伯伯?”
對方略略颔首。
“有事,先回窦家。”
已過晨間送粥時候,窦家竹梯下不見辘車,圍欄上方叮叮哐哐,震響不住。一個月前安上的新窗已然脫落,腐壞的窗闆摔落廊下,司興淇半伏窗框間,手扶一面新窗扇捶釘框内。“鎮北?”他聽見堂屋裡訝異的話音,“那……凡骐大哥他們現下如何?”
微燭閃爍席間,張祐齊跽坐燭前,近旁周子仁正抖開薄被,替歇在草榻的張邺月蓋上。
吳克元立身窗側陰影間,一動不動。“眼下全鎮禁足,他們自也各在家中。我一一去看過,那幾家暫無人染疫,糧米也尚且充足。”他面具下的喉音沙啞如舊,“鎮衙征用了學舍,集中安置顯症病患。現各街已張貼榜文,明日起官府每天會給各戶發放糧米,禁足期限卻将延至月中。”
周子仁也落座燭前,蹙眉思索。“那日我與阿姐離開時,已用油紙封住了石穴。且目今是冬季,溟蛾應當不會離穴。”他不解,“怎麼會……”
“聽說鎮北疫情最早發于菜市,是一個賣魚的檔口。”吳克元道,“大約早先已在山澗捕魚已染上異氣,隻是而今才顯症。”
窗邊傳來司興淇的冷哼:“管他如何染的病。”他咬着牙,使勁捶上窗釘,“本就該教他們也嘗些苦頭,才曉得我們日子難過。”
窗壁重重擊響,振得膝前燭火跳動将熄。小兒順下眼,自思不言。“還有一事。”吳克元卻再度啟聲,“我觀鎮上官兵似是人手不足,特地留意打探,才知軍所亦有大量新兵染疫。現軍所已封閉,無人可以進出。”
“軍所?”司興淇從窗邊扭側回身,一隻手還支在窗沿。
“若連軍所也遭了疫災,必是縣中大事。縣府應當會調糧藥過來才是。”張祐齊自語般嘀咕。
司興淇聽得清楚,忙撒手撲至席邊。
“那……會不會再過兩日便拆牆,也将我們這兒的病患搬去學舍?”
“未必。”張邺月卻略支起上身,新撚一截燭芯入碗,“縣裡調來糧藥,也定是先緊着軍士,再兼顧平民。即目不僅一個鎮遭災,若糧藥不足,怕是也難分與我們。那些官兵對此隻字不提,大約便是為防鎮南生亂。”她凝看那一粒燃燒殆盡的芯繩,“……此事須得瞞下,暫不可告知其他鄉人。”
“為何不能說?”司興淇不明白。
“張嬸說的不錯。”一旁小兒卻輕聲附和,“如今食物緊缺,每日都有許多患者病故,鄉人們已十分不安。倘若知道鎮北也遭了災,卻單圍着鎮南缺糧缺藥……隻怕會立時大亂。”
司興淇苦思不得其解,索性盤腿坐下。“可瞞着也不是個事兒。”他道,“方才祐齊不也說麼,今日何叔親去同官兵理論,街上若有異樣,他定是瞧見了。”
張邺月與周子仁互瞧一眼,不由都望向張祐齊。他坐在那裡,目盛眇眇燭光,正自出神。
“祐齊。”張邺月輕喚。
張祐齊擡起臉,恰遇上三雙關切的眼睛,竟呆了片刻。
“我……”他停頓一下,“我是想,便是何叔沒有起疑,隻隔着一道竹牆……怕也瞞不了多久。”
三人目光相碰,又不約而同移開。燭芯輕輕爆響,屋宇似也懼顫。周子仁握起膝頭雙手,指尖觸及掌心光滑的傷疤。“阿姐已去大橫買藥,夫子為尋得赤母,正親身赴險。還有景峰哥哥……也已前往水分縣查問藥方。”他道,“不能放棄。至少要盡力捱到他們回來。”
“可後日何叔他們要去領糧,”張祐齊垂眼道,“若官府給的糧太少,何叔他們又不知外頭情形,我怕……”
“我想個法子,讓何大哥他們留在病舍幫忙。”張邺月卻拿定主意,轉看向他消瘦的臉,“祐齊,後日你們便多叫上幾個同窗,早些去牆邊候着。萬一我這頭留不住他們,你們也能攔着些。”
張祐齊默思一會兒,緩緩颔首:“欸。”
三個年輕人結伴離開時,新窗已釘上窗框。司興淇還要召集同窗,當先便奔下竹梯,一溜煙跑沒了影。周子仁正欲跟下去,卻覺身周少了一道履響。他回頭,見張祐齊癡伫檐下,雙目虛向北方,似正凝思,又似什麼也未想。
“祐齊哥哥?”周子仁喚他。
“啊。”張祐齊回過神,目光飄浮一陣,尋至小兒臉前。
“你……你今晚守夜嗎?”張祐齊問。
這話來得沒頭沒腦,甫一脫口,連他自己也一愣。周子仁看着他,搖一搖腦袋。
“我與哥哥一道走走罷。”他道。
張祐齊惘然回視,好似有那麼一刻不解其意。
“好,”他應道,“我們一道走走。”
連日飛雪初歇,戶外濕泥滿徑,草鞋踩在混着雪碴的淖地裡,嚓嚓響動。他二人漫無目的前行,穿過一幢幢病舍,望東而去。雪過無痕,地面已不見車輪印記。長街盡頭豎起兩截短短的栅欄,幾個鄉民弓身欄後,一人綽一把鐵鍬,掘抛出片片濕泥。張祐齊停下腳步,眺看那飛抛成堆的泥團,許久才記起他們在挖什麼。
先前挖的盡已填平了。張祐齊想。這是第幾個?
腦海裡空空茫茫,他想不起來,便隻是站在那裡。“南熒族傳說裡,陸地是玄武神的化身。人族生前得神明庇佑而活,死後又得神明憐憫,神魂與先祖一般飛升上天,去往另一個圓滿世界。”他低言,“中鎮族也有這種說法麼?”
“關于死後之說,亦與此相類。”身側小兒輕聲回答。
張祐齊兀自遠眺,好一陣不應聲。
“你說……他将自己吊到梁上,是不是也相信……相信這樣便能去另一個世界?”
這回小兒沒有答腔。冷風刮過耳旁,依稀雜着鐵鍬鏟入泥地的嚓嚓聲。那聲音像極了履響,好似忽近忽遠,卻盤桓原地。張祐齊怔聽少頃,自顧自邁開腳步。他不再東行,而是拐入道旁一條曲曲折折、爛泥滿地的小巷。屋宇重重疊疊,盡頭一面竹牆聳立,截去一段窄細山腳。那牆後本沒有路,隻有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。
“我也見過許多人死。餓死,病死,重傷不愈而死,或是教中鎮人打死……還有才一落地,便教爹娘捂死的。”張祐齊走得極慢,每一個字音也說得極慢,“太多了。隻要未落到自家人頭上,便仿佛是件尋常事。所以那一日祐安回來,說起那阿伯吊死梁上,我也不甚驚訝。那一日與往常也無甚分别,還是煮粥,分粥,清點糧米藥材,運送屍首……有許多事要做。我一直忙到半夜,累得手腳難動,餓得肚裡難受。可熄了蠟燭,卻又沒法入睡。”
張祐齊舉目,視野裡是南山颠簸的黛影。
“我老想到那阿伯的模樣。他就站在那裡,一直在讨麻帕……說是隻要一塊,半塊也好。”他道,“我說不上是甚麼感覺,也不甚難過……隻是一直想。我想,也許……也許沒幾個人當真信甚麼‘另一個世界’。我們都太忙,也太累……便是死了人,也顧不上他去了哪裡,又是福是禍。所謂另一個世界,不過是留給活人的慰藉。”
那嚓嚓聲依舊跟在側旁,張祐齊卻未看一眼,隻低眉瞧向磨破的鞋尖。
“但哪怕惦記死去的人,也未必相信。我們隻是不得不信——若不信死也是一種解脫,那到真正無事可做,隻得活活等死的時候,定會怕得發癫發狂。”
腳步愈來愈重,他終于再也走不動,一任雙腳陷在泥濘裡。身旁嚓嚓的步聲也漸止住。如幕的安靜裹上來,蒙住頭臉,縛緊胸腔。張祐齊喘不過氣。
“……子仁,我也背過許多詩詞歌賦,讀過那些感慨生死存亡,為後世詠頌的名篇。那些都很好。”他張開口,努力從胸腔裡發出聲音,“可是……為何我們——我們連生死也難顧,連恐懼也不應當?”
一隻小手伸出來,緊緊握住他的手。張祐齊看向身畔。他突然發現,那小兒已滿面眼淚。他仰着頭看過來,淚珠湧出眼眶,滾下那張蒼白瘦小的臉。張祐齊捺住哽咽。他抓着小兒的手,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。那稻草如此微小、如此脆弱,即便折斷自身,也難換殘喘一瞬。
“屋子裡已沒有糧米了。沒有糧,也沒有藥,無需再清點分發。我們已無事可做了。”張祐齊說,“這幾日……我時常覺得,夫子也好,明念姐也罷……他們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。竹牆外頭……也像另一個世界。”
那小手依舊緊緊牽着他。
“那隻是一道牆。”他聽見小兒輕語,“‘高岸為谷,深谷為陵’。牆也終有一日會拆去。”
“……隻有活下來,才能等到那一日。”
張祐齊枯立原地。寒風呼響耳畔,他凍得手腳麻木,眼前的朦胧似也凝住。
迂久,他捂住臉,慢慢蹲跪下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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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寒日漸入骨。
更鼓長響三聲,餘音穿透夜幕,消散紛紛細雪間。鎮衙院坪銀白一片,大堂仍舊燈火通明。鄭百戶候立正牆前一張檀木大案旁,不時瞥向右側檻窗。因印柄瑜惡悶,此間窗戶常年大敞,冬日裡站在這案前風口,縱使戎裝披身,亦覺陰風侵體,徹骨難當。
案頭一盞濃茶已冷透。印柄瑜倚坐案後圈椅中,丢開手中公文,支着腦袋按一按額角。“記住了,每條街錯開時辰發放,省得各戶哄搶,一下子亂了套。”他合眼道。
鄭百戶暗松一口氣,高聲唱喏。“此外還有一事。”他禀報,“金家糧車入鎮,我們曾點過數,發現與送來衙門交割的糧車對不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