摸一把冰冷的茶盞,印柄瑜皺起眉頭。“那便是說,金晗伶還夾帶了私糧回來。”他若有所思,“糧行那頭已交衙門接管,這些私糧也隻能藏在她那鐵匠鋪了。”
“是。乘金小姐未歸,我們去打探過。她那鐵匠鋪後頭的幾家院子,雖挂在其他商戶名下,卻早并作二進院落,歸她一人居住。那樣大的院子,藏幾車糧米綽綽有餘。”鄭百戶目含詢問,“大人,要不要……”
印柄瑜曲指叩一叩桌面。鄭百戶收了聲,看那正牆左側的窄門内鑽出一個書吏,左提茶壺,右拎食盒,輕飄飄來到案前。他重沏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,又從食盒裡端出一碗茯苓霜、一盤松仁鵝油卷,無聲擺放印柄瑜手邊。鄭百戶飛瞥一眼,悄咽一口唾沫。
“既是夾帶回鎮,後頭的糧車裡勢必還有。”等那書吏退下,印柄瑜才再次端起茶盞,“待她交齊兩萬石,再一并扣下。這幾日先莫打草驚蛇。”
“屬下明白。”鄭百戶斂目,稍作思量才又啟口:“大人,明日給鎮南的糧米……可還是三石?”
印柄瑜不答,隻顧自閉眼啜茶。方才那書吏卻去而複返,又将一口赤金臉盆端置案邊,自盆裡絞出一條帕子,遞到印柄瑜跟前。印柄瑜擦過臉,仰頭枕上椅背。
“昨日不是已議過了?”他總算出聲。
“是議過了。”鄭百戶盯住鞋尖上的泥點,“隻是每日三石,均攤下去一人也不足五錢。他們頭先已忍了一整月,前日交屍冊又放過狠話,若還隻送這點糧米過去,恐怕會群情激憤,不好收拾。”
臉盆裡淋淋水響,是那書吏再絞幹一條熱帕,替印柄瑜輕敷眼上。
“你說那個鬧事的叫甚麼?”印柄瑜仰着頭臉。
“姓何,叫何漢。”鄭百戶仔細回答,“已查過籍簿和屍冊,他家原是兩口人,前些日子媳婦病死,便隻一杆光棍了。這樣的人……最易生亂。”
“那你們便預備着,明日多調些人手過去。”印柄瑜扶一扶眼上熱帕,“他們要真敢生亂,抓幾個領頭的活口,餘下一概就地處決。”
窗洞間又卷進一浪夾雪的朔風,刮得鄭百戶打個冷戰。
“大人,鎮南八千多人,縱使他們沒有兵器,我手底下這點弟兄也難以應付。”他道。
印柄瑜扯下帕子,一把甩進臉盆。
“一群手無寸鐵,還餓了個把月的賤奴,你怕甚麼!”
飛濺的水花打上臉膛,那書吏眼也不眨,照舊恭立一旁。底下鄭百戶忙叉手俯身,聽上官低叱:“好歹是個百戶,怎的這樣沒見識!那八千多個賤奴若真能一道反了,這衙門一早便教拆作平地,還容得我你我在此商量!”
鄭百戶猶疑片刻。
“屬下愚鈍。”他道,“大人的意思是……”
見他還算謙恭,印柄瑜厲色稍松,複又靠上椅背。
“不是說那日隻這一個賤奴出來鬧麼?”
“是,往日領糧的那個沒露臉,還有幾個小的遠遠看着,也未上前。”鄭百戶答。
“主事的不露面,單使這一杆光棍來鬧,你當是為何?”印柄瑜乜他,“要麼他們内裡有分歧,要麼便是不敢豁出去。一盤散沙瞻前顧後,能成甚麼氣候?到時見了血,他們大半必不戰自退,餘下的亂成一團,你們難道還收拾不成?”
窗風寒透半幅鎖甲,鄭百戶微擡眼皮,見碗碟上方的白氣也自冷散。他低下頭。
“大人洞察秋毫,屬下受教。”
印柄瑜将手一招,那書吏即端臉盆上前。
“隻謹記一點——領頭的要拿活口,本官後頭還用得上。”印柄瑜撈起溫水淨手,“這倒竈關口,砍幾顆賤奴腦袋,也好教鎮北安分些。”
嘩嘩水聲雜在風間,鄭百戶忍住冷戰,将臉埋低。
“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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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道輕響悄悄振動屋壁。
屋裡的何漢醒過來,從臂彎裡擡起頭,望向身後。牆上窗扇緊合,壁縫間納着嗚嗚風響,縷縷涼意漏進牆内,利爪般抓撓他後背。他爬起身,撩開兩步之外的厚竹簾,掃視庖房門前的草榻。病人大多已熟睡,近門一位老人正趴在榻間,扒住懷中木盆幹嘔。昨夜他也這般折騰了半宿。何漢蹑過去,替老人換上一隻幹淨木盆,再回到簾後,輕步走出大門。
柴門外風饕雪虐,才推開門闆,雪片便争先恐後撲進眼裡。何漢關上門,耳聽屋頂篾席的拍打聲,一邁入雪中便覺一陣眩暈。飛雪将他織在原地,夜空無底洞般罩頂。他扶上側牆,半歇方緩過神,貼着壁根繞到屋後。窗下已紮着一條人影。那人未戴鬥笠,隻撐一件蓑衣在頭頂,滿頭蜷發、瘦骨伶仃,正是鄰戶的鳏夫馮大競。
何漢大步近前,推馮大競一道縮躲檐下。
“如何,打探清楚沒有?”
“弟兄們挨牆根聽了一日,說是鎮北也發了瘟,已全鎮禁足了。”馮大競避在蓑衣裡,“我看外頭街上都靜悄悄的,一個人影也沒有。大約情勢不好,真是糧米不足,前兩日才未送吃的來。”
風聲太響,他話音又壓得極低,何漢仔細分辨才勉強聽清。牆縫裡燭光閃爍,他注視良久,覺出耳尖也冷得發痛,才沉聲道:“去叫餘下那幾家,都到我那屋去。”見馮大競點頭要走,何漢忽又将人拉住:“欸——住一塊兒的去一個便是,莫讓那些小的發覺,尤其張家那幾個。”
馮大競應一聲,扯蓑衣披罩頭頂,貓着腰溜過牆根。
篾席拍擊漸緊。
何家小屋哜哜嘈嘈,堂屋裡人頭攢動,重重人息幾乎壓滅閃動的熒燭,幾個瘦弱的漢子擠不進人牆,隻得縮入東側幽暗的庖房和内室,踮起腳朝亮處張望。明間正牆下,何漢挨牆根盤坐席上,左倚一杆見鏽的鐵鍬,右膝邊一塊竹片靠在牆腳,前置一葉碎瓷片,一小撮稻皮盛放其間。
何漢飲一碗冷酒,乜向那與他隔鍬而坐的漢子。對方蠟黃的臉撇向一旁,白唇已裂出幾縫血痕,一雙眼睛瞪着牆角燭火,任周圍人聲鼎沸,隻自充耳不聞。他喪子半月,前幾日騰出屋子給病患,自與何漢同住一處,便成日癡癡懵懵,一句話也未曾說過。
前方嗡嗡議論聲不斷。
“鎮北也發瘟了?”
“那……那既然鎮北也發了瘟,做甚還圍着我們?”
“自然是糧米不夠,怕我們鎮南的強搶!橫豎我們是賤奴,餓死了我們也不能餓死那些平民!”
“對,就是怕我們搶!”
何漢默然聽着,隻覺附和聲愈多,鬥室裡便愈發燥熱。
“可我還聽那幾個守衛說,鎮裡已向縣府借了糧藥,明日起便會挨家挨戶發放,每人每日足有七兩白米。”前排一馬臉鄉人踟蹰道,“頭先那官兵不也說明日送糧麼?不定到時糧米夠了,真會再發與我們呢。”
耳内人聲弱下來。何漢仰起臉,見面前層層疊疊的人臉如墜夢裡,訝然四看。
“七兩?”
“有七兩這麼多……”
那黃臉漢子似也醒過來,蜷在胸前的腿一動。他沒有說話,何漢卻知道他在聽。
馮大競原也蹲在牆角,這時竟猛地站起來,繃直粗紅的脖頸高叫:“發甚麼鳥夢!你們這輩子誰吃過七兩白米!那是中鎮人的吃食,分到我們可沒份!”
屋裡靜了瞬息,又浮起竊竊私語。何漢擱碗起身,踱步牆邊那方寸之地間。經過黃臉漢子跟前,何漢總要提高足跟,跨過那雙攔路的瘦腿。對方依然一動不動。
“便是沒有七兩,也起碼有二兩……三兩罷?”馬臉鄉人再次啟聲,“既是縣裡撥糧,總不能一兩也不分我們。”
何漢止住腳步,恰停在他跟前。“上個月鎮北還沒人惹病,便隻發我們那點稻皮。”他冷眼看向那馬臉鄉人,“現下連平民也吃不飽了,你還指望那些狗官分我們糧米?”
對方腦袋一縮。
“莫說糧米,那點稻皮也一日少過一日!”馮大競大步走進人叢間,逼視身周每一張臉,“哪怕明日真送來了,又夠吃幾日?竹牆不拆,外頭甚麼情形還不是他們說了算!今日是糧米不足,明日還不知又有甚麼托辭!”他跳上庖房門邊的矮凳,“我算是看明白了,那些個狗官便是故意克減,等我們這兒身子弱的死絕了,不知要給他們省下多少糧米!”
“就是!”人牆裡馬上有人叫道,“還讓在屍冊上記甚麼男丁,真當我們不曉得他們打的什麼主意!”
“又不是一幫子瘟豬,還隻管在栅欄裡等死怎的!”
衆人吵吵嚷嚷,四壁浮動的燭光愈來愈亮。
何漢回身向壁,扶住牆邊那一杆鐵鍬。
“那個姓吳的影衛何時在鎮上?”他問。
嘈雜聲漸息,所有人都望向他的背影。
“打探過了,這幾日李明念不在,那影衛得上山撿柴,總要晚間才回來。”有人回答。
何漢握緊鐵鍬長柄。“好,那便等着天亮。”他道,“若是再不送糧藥來,或者再拿甚麼稻皮幹姜打發我們,就同他們硬拼一場,搶也要搶過來!”
“但牆外頭守着的都是官兵,還盡是些武卒……”背後冒出一個的聲音,“他們有刀有槍,我們可什麼也沒有。”
“怎麼沒有?”何漢轉過身,雙目灼灼發亮,一張闊臉紅似火燒。“鋤頭不能使,鐵鍬不能使?便是隻這副身子堵近前,也擋得住他們槍口!我便不信了,這一條命、一把鍬,難道還隻能給自己挖個墳坑!”他将鐵揪狠狠一拄,“誰敢跟我一道!”
這一杆拄得山響,鐵鍬幾近捅穿地闆。逼仄的堂屋頓時燥若爐膛。
“左右是死,拼了這條命,其他人不定還有條活路!”近處有人漲紅了臉,“我去!”
“我也去!”大門旁也舉起一隻手。
應和聲接二連三響起,一張張紅亮的臉膛唾沫橫飛。那馬臉鄉人與左右互碰眼光,硬着頭皮站出來,轉身面向一屋子鄉鄰。“還是先去告訴張嬸和祐齊罷!”他高聲道,“現下是張家主事,鄉人們也盡聽張家的!”
“張家淨是女人孩子,便是知道了,無非也是接着跟那些個中鎮狗官交涉!”矮凳上的馮大競梗起脖子,“光靠嘴說要有用,早不會死這麼多人!”
“對,這回不能聽張家的!”
“張家的隻能管糧!”
人叢裡卻仍有竊語。
又一個聲音冒出來:“可單憑我們這些人……”
“我瞧外頭守衛也減了一半,定是官府人手不夠!”有人打斷,“沒甚麼好怕的!”
“怎會人手不夠?山上軍所不是還有武卒麼?”那馬臉鄉人立時接口,“那可是千戶所,各個都是萬裡挑一的強兵,官府專養來鎮着玄盾閣的!南山那些門人也不定打得過,我們又如何抵敵得住?”
“武卒我們打不過,難道府兵便打得過?”何漢高大的身闆挺紮在側,“原就是要豁出命大鬧一場,還想甚麼打不打得過!淨在這扯東扯西,你若是怕死,現下便出去!”
“也不是怕死的事。”底下又有人道,“隻是……若拼死也鬧不出甚麼名堂,又何必幹折了性命。”
“是啊,那李明念不是去外鄉買藥了麼?還有那個魯——魯甚麼?不也還三天兩頭送糧過來麼?”
“鎮北都禁了足,他們自身難保,那裡還顧得上我們?那李明念也不過一個十來歲的丫頭,縱使有三頭六臂,又能帶回多少藥材!”何漢聲迸如刀,“鎮南八千口人,難道就指着這幾個外人來救!我們是沒手沒腳,還是真成了他們中鎮人圈養的畜生,死到臨頭也不敢吭聲!”
“說得好!”馮大競大叫,“管他有多少兵,咱們就舍命撕開條口子!好教那些中鎮狗官曉得,我們南熒人不是任打任殺的牛馬,逼到這份上了還給他們拉車!”
屋内沸騰起來。馬臉鄉人也漲紅了臉,忽而将腳一跌。
“我家婆娘和娃娃都沒了,也不怕拖累哪個!”他道,“我跟你們一道!”
又一個鄉人躍上矮凳,險些将馮大競擠下去。那人揮臂怒嚷:
“再忍下去,那些個中鎮人也隻會得寸進尺!還不如跟他們拼了!”
“對,拼了!”
激亢的呼喊一浪高過一浪,徹底淹沒餘下人聲,掀房頂也震動不住。
黃臉漢子跳将起來,渾身發抖。
“拼了!”他大喊。
何漢彎下腰,抄起酒碗摔砸在地。
砰!
巨響如雷而炸。
張祐齊驚醒過來,猛地坐起身子,急在黑暗中尋看。窗縫外疾風呼嘯,雪夜亮如白晝。幾線亮光打上門扇,他聽見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,接着又一聲撞響,是隔壁内室教人撞開。張祐齊頭皮一麻,飛快爬起身,用力将窗推開。風雪呼啦啦灌進屋裡,榻側的張祐安拱動一下,迷迷糊糊嘟囔:“二哥……什麼聲音?”
“有人闖進來了!”張祐齊扯起他胳膊,“快,快起——”
房門“砰”地破開,兩條高大人影一齊擁入屋中,撲向草榻。張祐齊不及反應,隻聽小弟一聲驚叫,肩頭即教人一搡,往前撲栽下去。倒地的一瞬,一張闊臉劃過視野。張祐齊急要撐身爬起,又被逮住胳膊反剪腰後,下巴重重磕地。他眼前發昏,喉中驚喊:“何——”
一團粗糙的物什塞入口中,他耳邊響起低斥:
“不許出聲!”
張祐齊猶自翻彈悶叫。背後人綁住他手腕,一把拉拽起來,捂起口鼻提拖出門。
大雪遮天蓋地,冰冷的雪花剮過臉龐、鑽進衣裡。張祐齊赤足踩在雪地間,一路掙挫嗚叫,發出的動靜盡教烈風吞沒。一間新騰空的栅居闖入眼中,他被拎上竹梯,推進門内。身子栽倒在地,嘴裡的物什刮蹭出來。張祐齊鉚勁翻過身,見得黑影一掠,竟是小弟也教扔到一旁,縛手縛腳,口塞一團糙黑樹皮,滿眼驚懼。
馮大競跟進屋内,何漢用力摔上大門。兩人一道将兄弟倆拖進庖房,捆坐牆角的水缸邊。
張祐扭身掙紮:“何叔……何叔你們這是做甚!”
“說了不許出聲!”何漢拉緊草繩,口裡呼哧喘氣,“我們不會傷你,但今日這事……絕不能讓你張家給攪了!”
四下昏黑一片,他蹲在張祐齊跟前,吐出的濁息熱得燙人。少年郎瑟縮一下,倏然醒悟。“你們,你們是想……”他劇烈顫抖起來,“不成,絕對不成!守牆的盡是武卒,各個武功高強,裝束俱全——你們連口刀也沒有,打起來隻會白白送命!”
“我不想死,也沒人想死!是那些中鎮狗官要逼我們死!”一旁馮大競低吼,“早晚要死,不如殺幾個狗官,反他娘的一場!”
張祐齊打着冷戰,直搖腦袋。
“不成……何叔你聽我說——”
話音一堵,濕漉漉的樹皮再度入口。張祐齊奮力嘶叫,字音卻塞在喉間,含混難辨。一件蓑衣蓋上來,蒙住頭臉。他不住搖頭,隻從棕須間張得模糊的人影。
“待在這裡,”蓑衣外傳來何漢粗沉的喘息,“真要鬧大了,官府的賬也算不到你們頭上。”
張祐齊嗚嗚悶呼,但見那人影一晃,踏嘎吱履聲遠去。
砰一聲震響,大門終自關上。
天光漸明,山風暫息咆哮,銀粟漫天飄飛。
時近辰時,主道竹牆間的窄門一派寂靜。七個少年郎照舊藏身東側長巷,搓手搓耳,抱臂跺腳,不時探出腦袋,偷偷朝那窄門張看。其中一人耳尖,隐約聽得大片嚓嚓的移動聲,不覺左右看看,獨自摸到後方拐角處,觑向西面。看清那聲源,他神色一變,拽來領頭的虬發少年,急指道西:“看那邊——那是不是何叔?”
餘下幾人聽見這話,也連忙湊聚近前。相隔一條主道,西面屋舍鱗集、門戶凋敝,一條長長的人龍穿行内側狹巷中,那闊臉的何漢一馬當先,其後各個扛鋤綽耙,遙遙望去竟填街塞巷,黑壓壓一片。
“怎、怎的有這麼多人?”虬發少年驚道,“還盡帶着農具!”
“這……這我們幾個也攔不住啊!”另一人慌起來,忙踮腳望南,“祐齊他們怎麼還不來!”
虬發少年臉色煞白,看那一條長龍漸漸停下,擠在蔽身的小巷間。何漢立在最前,似是說了些什麼,而後一招右手,領十餘個鄉人拐出巷口,逼向主道。他們手無寸鐵,那群抄農具的漢子卻伏在巷裡,愈攏愈緊。“不妙……”虬發少年直瞪瞪望着,突然左右開弓,使勁催推幾個同伴:“快,快去——找不到祐齊就去找張嬸!快去!”
少年們一一回神,疾奔向南。
窄門前一陣骨碌碌的聲響,牆尖一抖,橫作門扇的竹竿即教拉開。鄭百戶當先踱入門内,身後跟進三台辘車,俱拴滿一車闆高高的糧袋。他引辘車停放主道正中,恰迎上自西而出的何漢一行,雪幕中匆匆一瞥,已認出盡是壯年的生面孔。
“怎地來這許多人?原先那領糧的呢?”鄭百戶問。
何漢擡手,攔同伴住腳五步之外。飛雪迷眼,三名推車武卒一身白晃晃的铠甲,雖未持長槍,卻也各挎一柄彎刀,雙目直盯過來,面色不善。何漢目越鄭百戶肩頭,暗估糧袋數量,又望向車隊末尾——兩個官兵并肩門前,将那窄門遮得嚴嚴實實,難窺其外。“他病了。”何漢揚聲道,“我們聽聞縣裡撥了赈災的糧藥,料想今日糧藥也會多發些,便多叫了幾個人來。”
鄭百戶蹙眉未答,一旁推車的武卒卻變了臉色:“渾說!哪來的縣裡撥糧!”
“怎麼沒有!”馬臉鄉人挺到何漢身旁,“我昨日下晌在牆邊聽得一清二楚,說是縣裡撥了糧米下來,今日便要按人頭發放,每人都有七兩!”
“放你娘的屁!”那武卒沖口便罵,“吃過脫粒的米沒有?還甚麼七兩米,也不怕撐死你!再敢胡說八道,現下便砍了你那腦袋!”
馬臉鄉人臉膛一紅,還要上前再争,卻聽鄭百戶喝斷:“好了!”他提一提槍杆,側身讓出那三台辘車,“今日的糧米盡在這裡,藥材還得再等一日。官府體恤你們,這回送的不是稻皮,盡是白米。天冷了,吃飽了便待屋裡頭養病,莫出來晃蕩,省得再将病氣過給旁人。”
何漢與同伴碰一下眼光,叫上一人同趨近前,各把住一台辘車檢看。那三個推車武卒讓開身,各自退到車旁。
糧袋打拴得緊實,何漢從頂上扒下兩袋,掂起其中一袋,又去掂另一袋。他倏地擡起頭來:“這些加起來頂多四石!”他兩眼圓睜,看向對面武卒,“八千口人——四石米!每人還不足一兩!”
“鎮北的一人七兩,我們還不足一兩……”馬臉鄉人趴在車邊,周身打起顫來,“這哪是給人吃的……連隻雞也吃不飽!”
“閉嘴!”車邊的武卒喝道,“你吃過白米還是養過雞?啊?自個兒連米都未吃過,倒曉得雞吃不飽!再敢渾說,立刻捉去活埋!”
“沒養過還沒見過嗎!”何漢頂着一張紅臉怒咆,“雞多大,我們多大!一樣是兩條胳膊兩條腿,憑甚麼外頭的一人七兩,我們一人還不足一兩!”
“說的對!一樣是人,憑甚麼你們有吃有穿,我們就得在這牆裡等死!”馬臉鄉人撲繞過辘車,一把揪住那武卒胸甲,“縣裡撥了糧,自也有我們的份!把我們的糧拿來!”
“對,把我們的糧拿來!”
“拿來!”
餘衆盡皆發喊,沖開糧車擁上前,捉住幾個官兵不放。
“反了你們!”頭先說話的武卒慌了神,按住刀柄左推右搡,“撒開——撒開!”
兩撥人正自纏鬥,一個黃臉漢子跑出人叢,一頭紮向牆間窄門。兩個守門的官兵急忙攔住,争奈那漢子不要命地掙撞,竟自臂縫裡望見鎮北主道,眼裡唰地湧出熱淚。“外頭有糧車——街上在發糧!”他顫聲哭喊,“七兩米……一人七兩米!”
“住口!”守門的官兵厲聲呼喝,那黃臉漢子卻好似失心瘋,一個勁蹬踢、沖撞,目釘遠方糧車,口裡不停吼叫:“一人七兩——一人七兩米!”
“住口——快住口!”
四條臂膀阻他不住,那官兵高聲叫罵,混亂間拔出腰刀。
“七兩米!七——”
唰啦。
赤血潑濺,狂呼戛然而止。一顆頭顱摔落在地,蠟黃的面皮滾過遍地白雪,甩出一串鮮紅血迹。
“殺人了……他們殺人了!殺人了!”有人高叫。
何漢雙眼赤紅,扭頭沖西面嘶喊:“弟兄們——拼了!”
“拼了——”
破敗的屋舍間呼喊震天,馮大競率衆沖出巷口,各個手舉農具,嘶叫着狂奔而來。
喧天的喊殺聲驟然響起來,伏守門外的武卒蜂擁而入,橫槍舉刀,迎奔向前。何漢拔腿疾沖,避開揮舞的槍頭,躲過劈砍的刀鋒,奮不顧身撞上竹牆。視野一蕩,牆面卻屹立不倒。他急退兩步,猛力一撞,再猛力一撞。
背後喧鬥震耳欲聾,何漢不管不顧,隻一次又一次撞上前。他看見有人被掀翻,看見有人被搠倒,看見有人被砍下頭顱……橫飛的鮮血打在白地裡,飄舞的雪花刺入口中,他張嘴疾呼、喉嚨嘶痛,卻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音。一個人撞到他身側,又一個人沖過來……愈來愈多的鄉人奔近前,嘶喊着、狂呼着,一次次撞向搖顫的竹牆。那高牆愈來愈歪、愈來愈矮,終于喀拉一響,轟然倒地。
人群間爆發出狂亂的叫喊。
何漢跳上歪倒的竹牆,胸中迸出呼号。人潮翻湧向前,湧向道上成排的槍尖,湧向大街盡頭那遙遠的、近在咫尺的糧車。
鎮南深處,那幢僻靜的栅居門窗緊合,庖房中悶響不斷。張祐齊用勁擺動身軀,拖背後水缸磕向牆角。缸側已裂開一縫,冷水淅淅瀝瀝流出來,浸濕滑落腳邊的蓑衣。張祐齊竭力一撞,隻聽嘩啦一聲碎響,胸前繩索一松,臀底登時冰冷一片。反剪腰後的手胡亂摸索,他抓起一塊碎陶片,急促磨割那縛手的草繩。
碎片鋒利的裂邊紮進掌肉,張祐齊心焦難顧,好容易掙出雙手,連忙拔掉口中樹皮,撲去扯割小弟的束縛。張祐安倒在水灘間,眼看二哥滿手鮮血,吓得瞪直了眼。張祐齊割斷繩索,将他拖到幹冷的牆邊,蓋上蓑衣交代:“待在這裡,千萬莫出去!”說罷轉身便走,撞開屋舍大門,奔進紛紛揚揚的大雪裡。
張家栅居僅三裡之距。
張祐齊飛跑上竹梯,見得柴扉緊閉,顧不上叫門,側過身便撞将進去。堂屋裡昏暗如常,幾個人影圍立一圈,張嬸也正趴伏席間。“祐齊哥哥!”周子仁頭一個迎上來,後邊司興淇也擠出人叢:“你上哪兒去了,大家都在尋你!”他疾步走近,這才瞧見那血淋淋的手,“怎麼這麼多血?祐安呢?祐安沒跟你一道嗎?”
張祐齊喘着氣,一把抓住他手臂:“其他人呢?有人去竹牆那兒了嗎?”
“去了。”司興淇忙答,“一早便尋不見你,何叔也不見人影……我們怕出事,便叫了幾個同窗先去守着。”
“幾個人?”張祐齊緊問。
“什麼?”
“幾個……有幾個人!”
司興淇尚自不解,一旁周子仁卻明白過來:“大約有七八個。”
七八個……七八個?張祐齊眼神發直:“不,攔不住……”他忽将同伴一拽,“何叔——何叔他們要跟官兵拼命!快——快叫人,我們要去攔下來!”
衆人臉色一白,一時竟呆在那裡。
張祐齊心急如焚,不及點清人數,撲上前便左拉右扯:
“先跟我過去,先跟我過去!”
幾個少年讓他扯回神志,忙你推我攘,随他急沖出門。司興淇也如夢初醒,急要去叫人,卻被剛站起身的張邺月拉住:“興淇——你再叫些人,散去各條街道,提醒大家切莫出門!”
“好……好!”司興淇連連點頭,話還未說完,人已跌跑出去。
周子仁邁開腳:“我也去——”
“你不能去!”張邺月抓住他手臂,“你是平民,這時候不能露面!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交給祐齊他們。”張邺月聲線發顫,“不能連累更多人了。”
周子仁一怔,回頭對上她含淚的雙眼,終于輕輕颔首。
外間飛雪如舊。
張祐齊領同伴疾奔雪地間,忽張得幾個少年觌面跑來,上蹿下跳地揮舞手臂。“祐齊——祐齊!”其中一人高喊,“何叔……何叔他們過去了——”
“他們帶了好多人——怕是有一兩百個漢子,還都帶着農具!”
模糊的話音鑽入耳中,張祐齊膝蓋一軟,撲跌在地。七八隻手急來扶他,他卻自己掙爬起來,人還未站穩,又念着“快,快”,一面重邁雙腿,沿小巷飛奔向前。
掌心跳痛,視野震蕩。張祐齊跣足狂奔,隻覺冰冷的空氣灌入喉嚨、填滿胸腔,近乎脹破胸膛。他聽見遠處的喧鬧聲。那聲音越來越大、越來越近,雜着呐喊、尖叫和哭嚎,還有金屬猛烈的撞擊。
他又聽見腳下的步響。嚓嚓,嚓嚓,如同鐵鍬鏟入泥地。
腳步愈來愈重,雙腿愈來愈沉。張祐齊止住赤足,任同伴一個個跑過身側。
“停下……”他張開口,“停下!”
喝令回蕩巷中,幾個同伴回過頭,陸陸續續停住腳。
“怎麼了?”
“得趕緊過去啊!”
入耳的聲音各個惶急,張祐齊卻僵立原地,面無人色地喘氣。“退回去。”他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,“分開幾路,去告訴附近鄉鄰莫要出來,我們也就近躲避。”
少年們面面相觑。
“什麼?”
張祐齊擡起通紅的眼眶,目光越過那幾張朦胧面孔。他望見青灰的天,雪白的地。那天地也漸混茫起來。
“來不及了……”他說,“全都退回去!”